“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司马迁《史记。东越列传》

……

夜色,乌黑如墨。

越歌,此起彼伏。

我和一大群东冶百姓站在东冶港的码头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东冶港海面上渐次燃起的一簇簇火苗——那是无数艘刘驹所领吴军战船搁浅后被攻击点燃时所绽放出的烟火。

在围观人群的眼前,一艘艘小型闽越国水军的哨船和民间的渔舟被堆满柴草,正在闽越水军快船的指挥下鱼贯冲向远处的吴军舟舰。

这些小船上的越人水手,身体强壮、目光坚定。

他们中的许多人依然如同他们几百年前的祖先一般断发纹身,此刻也仿佛被祖先附体一般,模仿起了春秋时吴国水师在琅琊海战中突击齐国海军的战术。

这种战术简单而有效:先是在黑暗中悄悄驾小舟靠近敌军舰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自己小船上的柴草等易燃物撞向那些身形数十倍于己的吴军巨舰,最后同敌人在烈火中同归于尽。

尚未着火的吴军战舰上,吴军的反击坚决而凌厉。

从吴军高大的汉式楼船的船舷边,不时抛射出密集的箭雨。

箭头抹了火油点燃,从远处看仿若阵阵星雨自银河倾泻而下,砸落在靠近的越国火船上,煞是好看魔幻。

今夜东冶的月亮是血红色的,妖冶而又怪异。

白天空气中的燥热,在血月升起的刹那间消散。

辉光洒下,撕开了如墨的夜,带来阵阵血腥味的风。

眼前壮丽而又凄惨的景象令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不禁十指紧握,手心里已几乎要被摁出血来。

这是我告别韩璟回到东冶后的第七个月。原先我打算在家呆上一小段时间就北返和韩璟成婚的,结果一切计划都被一场突然爆发的战争打乱了。

在我到家不久的一日,刘驹带领着东冶的数千吴军主力秘密登上了数百艘他们新造的汉式战船,裹挟一部分闽越军水陆并进。

打着为他父亲吴王刘濞报仇的旗号,闪击了闽越以北同为越王勾践后裔建立的东瓯国。

一直被刘驹视为心腹的亲吴派驺氏王室贵族余善和其他几位吴军军官带着数百的吴军留守坐镇东冶城郊的吴军营盘。

刘驹的北伐进展顺利,短时间内,东瓯国水军即为吴军强大的楼船舰队击破,全军覆没。

东瓯王贞鸣战死于海边,国都(作者按:今日的浙江省温州)被吴军和闽越军占领。

东瓯遣使者紧急求救于长安,请求举国内附。汉天子于是下旨命会稽郡汉朝水师南下救援。

就在刘驹和吴军磨刀霍霍准备迎战南下汉军之时,协同刘驹出征的陆上闽越国军兵如早已计划好一般突然哗变,沿着陆路全部撤回了东冶。

刘驹舍不得刚刚到手的东瓯国土,继续同吴军留守东瓯数十日,直到见南下汉军势大方才登船南撤。

等到刘驹和吴军回航舰队驶近东冶外海,余善这位刘驹多年来一直信任拉拢的闽越国贵族却成了背刺他和吴军的人。

余善揭开了他一直以来的伪装,忽然在一个夜里出人意料地发动了兵变,协同闽越军围歼了少量东冶陆上留守的吴军,并且下令彻底封海,禁止任何人为吴军舟舰引航入港。

这东冶港乃是史前退海形成,周边多有沼泽浅滩。

闽越国专设东海游击将军一职,负责掌管东冶港内外航道水文,兼日常管理数十位行海执事为各类船只引航以保其平安进出东冶港区驻泊。

东冶港附近的海面平日看起来水平风轻,可是没有游击将军府的哨船引航,连小小的商船都容易搁浅,就更别提体积更大的战船了。

果然,东冶外海的刘驹水军困守海上半月,粮水断绝,急于回到岸上,不得已在没有引航的前提下开始强行登陆攻打东冶港。

结果这场登陆战演变成了我眼前的这一幕一边倒的屠杀:吴军一些战船触礁沉没,更多的则是被浅滩托底搁浅,动弹不得,通通成了任人宰割的瓮中之鳖。

一只流求沙鸥从我的眼前掠过,将我从思考中拉回到现实。

海岸线边的群山山形逶迤,默默无言地注视着这场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时辰的战斗。

大多数吴军战船此刻已经被彻底烧毁,少数还未完全被烧毁的战船上,还活着的吴军士兵依然忍受着烈火的炙烤在向闽越水军发射弓矢,对闽越水军持续造成杀伤。

又是一个多时辰的厮杀过去,天空中已经泛白,血腥的一夜过去了。

借着海平面上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发出的红光,我看见整个海面上仅剩下少数几艘吴军战船依然幸存。

它们此刻正紧紧环绕保护着一艘体型硕大的汉式巨型楼船做困兽之斗。

那艘大船看起来应该就是刘驹的座舰了。

几艘幸存的吴军艨艟尝试着向岸边冲来,可最后都和他们的其他同伴一样,无一例外地在离岸边不远的距离上搁浅,最后被突进的闽越水军火船点燃烧毁。

不过,这些护卫战船的牺牲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它们用自己的残骸为旗舰标明了上岸的最后一段安全的航道,那艘刘驹乘坐的巨型楼船总算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岸边。

岸上观战的百姓见那楼船靠近,吓得一哄而散。我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观战,想要看看刘驹这位多年来横行闽越国的风流人物最后的结局。

这时,数十艘闽越水军的中型艨艟战船从我眼前驶过。

我看见年轻的余善站在其中一艘艨艟的船头,十指紧扣战船的木质栏杆,一脸冷峻的杀意。

看来,一整夜海上此起彼伏吴军士兵被火烧死的惨叫声和海面漂浮的无数吴军士兵的尸体丝毫不能令他心软,即使这些吴军里很多都是和他多年朝夕相处的玩伴和朋友。

几艘闽越水军艨艟上前试图阻拦那艘巨型的汉式楼船靠岸,都被那楼船巨大坚硬的冲角撞得粉碎。

不过更多勇敢的闽越战船挨了上去,最后还是成功逼停了它。

只不过,那艘汉式楼船舷高十数丈,攀爬困难,更别提跳上船帮做接舷战了。

故而一众闽越水军到了这时反倒是面面相觑,大伙儿谁都不敢率先登船。

被吟唱了一夜的越歌又一次从无数闽越军战船上飘荡起来,最后响彻云霄。

那艘吴军楼船上却是一片死寂。

“余善这是模仿当年垓下四面楚歌之计,希望楼船上的吴军和刘驹自己下船投降。”我心中暗想,忽然被耳边听到的另一个微弱歌声打断了思绪。

仿佛是斗歌一般,一阵汉地口音的歌声从吴军那艘巨型楼船上传来,颂唱的却是一首当年我和韩璟在长安宣平门送别韩成出征那日曾经听过的汉军军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炎汉煌煌拓茫荒。

羽檄连绵催烽火,驰骋八方荡寇忙。

白登已围三千重,东海狂波若金汤。

西戎马肥恃弓锐,五岭秦骨夜哭寒。

汉军骠骑正年少,忍别春闺泪阑干。

待到干戈清平日,锦带封侯还故乡!

那歌声由小而大,显然是海面上越来越多幸存的吴军士兵加入了合唱。

那雄壮的歌声豪情干云,在气势上竟然压过了四周闽越军的越歌。

如果不是我在岸边观看了一夜的激战过程,可能会误认为被包围的是越军而非吴军。

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我才第一次豁然意识到:眼前这支滞留东冶、被闽越国王室忌惮了多年的吴军,其实在本质上,也是一支汉军……那天的最后,面对余善的招降,可能是知道自己登岸将会面对什么,刘驹和幸存的吴军兵将没有选择放下武器。

僵持到傍晚,船上的吴军终于射光了所有箭矢,停止了反击。

如血的夕阳浮现在海平面上之时,我看见刘驹带领幸存的吴军官兵登上了船头,集体向北而拜。

最后在闽越军火船发起的最后一波火攻中,他们同那艘汉式巨型楼船一同化为了灰烬……

……

吴军全军覆没后的一段时间,封海依然持续。

虽然会稽郡的汉军在闽越放弃东瓯南撤之后也返回了会稽,可是汉越之间猜忌已生。

汉朝隔绝了对闽越的商旅,去往北方的海路交通也被迫断绝了。

一时之间我就这么被困在了东冶,无法北返。

每日只是思念韩璟,心急如焚。

和我情况不同,对于大多数的东冶百姓来说,生活依然如旧。

他们能感知的唯一影响,只是市集上少了许多吴军士兵讲着北地汉语的身影,连带着吴军打制的精巧的汉地铁制农具也从东冶市集间消失了。

当然对于驺氏王族而言,这是一段极其美妙的日子。

吴军这柄一直悬在驺氏头顶的利剑消失不见,闽越国军权全部归于亲弟弟驺余善之手,这令闽越王驺郢大大松了一口气。

很快,纳贡处开始流传一个消息。

说的是闽越王即将遣使往长安请罪,兼解释被刘驹要挟北伐东瓯前因后果。

我心中暗自欣喜,心想自己即将得到机会再次前往北方。

果然,不久后的一日,我又一次被闽越王单独召见入宫。

“小人拜见大王……”一进入驺郢的房间,我就跪地拜伏道,对着地面的嘴角不由地浮起笑容,等待着驺郢给我下达出使的命令。

“哦,你来了。”

驺郢一见我,却是同上次夜里密召我时的亲切随和不同,换上了一副冰冷威严的口气。

“莫非刘驹这心腹大患一除,驺郢没了压力就开始摆起了闽越王的谱儿?”我心中诧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继续安静伏在地上。

“黄骞,孤召见你,是有一件事情交于你去办。此事如果你办不好,孤定要取你项上人头。”沉默了半晌儿,驺郢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严肃认真,不带半分玩笑之意。

我一听,心思难道是上次出使他所提上书汉天子请求内附汉朝之事我办理有什么疏忽之处,所以惹他愠怒?

连忙战战兢兢回复道:“大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嗯,很好。黄骞,你知道上次孤深夜召见你命你紧急出使长安所为何事么?”

“小人记得。大王令小人持密召呈交长安大行令,详陈内附汉朝之愿。”我伏地答道。

“呵呵,其实那不是主要原因。你也不想想,纳贡处那么多人,孤何必非派你一个小吏前去办理这样要紧之事?实话和你说吧,孤那一次本来是想派一名孤亲近的内侍去办理这事情的,是驺嫤哭着求了我一夜让我安排你尽快离开东冶避祸,孤才如那么安排的……”

我听了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继续伏地嚅嚅问道:“避祸?小人驽钝,还请大王解惑。”

驺郢没有说话,片刻,他走向我,用脚尖蹭了蹭我的胳膊肘示意我起来说话。

等到我站起来后,他才继续说道:“现今刘驹和吴军已除,孤也不妨对你明言。其实上次夜里召见你之时,我驺氏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中。从前几年孤有了内附汉朝的想法之后不久,孤安排在吴军中作为内应的弟弟余善就开始向孤秘报,说刘驹计划在合适时机动手,杀死所有驺氏王族成员,自己做这闽越之主。”

“刘驹落难之时,我闽越收留其落脚,可他却有如此不义之举,罪该万死!”我愤愤道。

“是啊,这不就是宋国东郭先生的故事么。孤知道这个情况之后,苦苦思索计策。孤姐妹众多,然只有驺嫤长相气质最为出众。孤最后想到让驺嫤故意接近刘驹,试图撮合她和刘驹相好,以安抚刘驹暂缓对驺氏王族下手。不过……那个时候驺嫤正和你热恋,所以孤三番两次和她提到这事都被她拒绝……”

驺郢说到这,顿了一顿,长叹一声道:“你也不要怪孤无情,在那种凶险的环境下,孤的确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后来孤让纳贡处安排你第一次出使北方,其实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你那次出使两年多未归,在那期间,余善又数次秘报刘驹随时可能动手,所以孤只得将紧急情况告知驺嫤苦苦哀求她救驺氏全族性命,驺嫤最后才含泪答应。”

“等到你第一次出使回东冶之前,孤特意安排刘驹和驺嫤在几次宴会上结识。刘驹那个好色之徒,果然上钩,开始追求驺嫤。驺嫤勉强和他虚与委蛇了一段时间,你就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当下恍然大悟之余也是无比感慨:“怨不得驺嫤忽然由一个清纯的少女变为刘驹身边那样淫荡妖媚的样子,原来也是迫不得已……”

驺郢看我们面色复杂,拍了拍我肩膀继续说道:“后来我听驺嫤哭诉,说你回来的第一日就撞见了她和刘驹在一起,怒不可遏,摔玉断情。其实孤心里也不好受,可也是毫无办法。刘驹那时权势兵威极盛,孤身为闽越王亦是无法节制。一日,驺嫤夜里找我很慌张地说刘驹想要和她成婚,容你这位驺嫤的旧相好不得,将要派手下吴军杀你。驺嫤哭求我紧急派你出使长安到北方避祸,所以孤才在深夜里召见你,安排你随纳贡处出使,顺便为孤上书长安大行令正式请求内附中国……”

我听到这里,如同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在头上,内心对驺嫤浮起一片愧疚之情,只能拱手对闽越王驺郢回道:“感谢大王告知小人如此多内情,原来驺嫤和刘驹在一起有如此多背后的故事……没有她……我可能早已被刘驹所害了……”

“嗯……你知道她对你的一片深情就好。这傻姑娘在你第二次出使以后,还和孤哭了好几次,孤也知道她心里一直只有你。”

听驺郢如此说,我的心中不禁浮起一片苦涩之感。

那夜驺嫤和刘驹林中野合的情景不觉又浮现在我眼前:“只怕驺郢不了解他的妹妹。如果他见过那夜驺嫤的淫荡之态,就不会好意思再说驺嫤心中只我一人的话了。”

我的思绪还没有结束,驺郢一句话豁地传进我耳朵,顿时令我几乎要哭出来。

“刘驹被杀后,我最近见驺嫤还是时常闷闷不乐,估计还是因你不理睬她之故,所以孤已经下令为你和驺嫤赐婚。孤要让你办的事就是好好待孤这个妹妹,不要委屈了她,否则孤定然不放过你……另外……孤已经让司徒安排调你改任东冶港主簿,负责海外商船靠泊东冶港纳税关牒等事宜。这可是个肥差,你以后也不必继续出使在外,受那长途奔波之苦。婚后多在家陪陪驺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