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县,后堂之中
贾珩将两封书信交给了锦衣亲卫,由其快马向神京而去,然后陪着咸宁公主来到后堂小厅,一起吃着饭菜。
一方小几之畔,放着各式菜肴,色香味俱全。
咸宁公主身着广袖云纹青色衣裙,原本秀郁的青丝挽成一个飞仙髻,因沐浴过后,清丽玉容梨腮晕红,明媚娇艳。
“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前往开封?”咸宁公主手中拿着筷子,夹起韭菜炒蛋,放在小碗里。
贾珩道:“等用罢饭就启程,现在是汝宁府那边儿还没有消息,这都几天过去了,不知谢、肖二人到了何处。”
相比他在洛阳开封一线的不疾不徐,谢再义所率领的一万铁骑,则要迅捷快速许多,可以连夜奔袭直抵汝宁府城,以骁勇锐卒一举攻破敌寇匪巢。
他到目前为止都是枯燥的行军、休整,还未真正与敌交手。
事实上,这才是古代打仗的常态,有许多时间都用在行军途中,除非遇到攻城拔寨,战事一般都不会连绵许久,否则,哪怕是军需辎重供应也不支持旷日持久的大战。
咸宁公主看了一眼用着米饭的少年,清声道:“先生,这几天没少忙碌着,多吃些鱼肉。”
说着,夹起一筷子鱼肉放到贾珩碗里,清丽如雪的脸颊悄然浮起一层红晕,眸光低垂。
这几天用饭,两个人都是同桌就餐。
贾珩点了点头,温声道:“多谢殿下。”
夹起鱼肉,轻轻吃了一块儿,也从碟子里夹了块儿鱼肉放到咸宁公主碗里,轻声道:“这鱼肉味道鲜美,殿下也尝尝,不过注意着刺。”
“嗯,谢谢先生。”咸宁公主略有几分羞怯地垂下螓首,用着饭菜,少女举止文静,小口食着,也没什么声音。
过了会儿,贾珩拿过一旁的粥碗,拿起大汤匙,舀了一碗,递给咸宁公主道:“殿下喝些粥。”
“谢谢先生,我自己来就好了。”咸宁公主连忙伸手接过,四目相对,脸颊嫣然。
心头忽而浮起一个词,举案齐眉。
贾珩问道:“殿下,这几天随军,觉得如何?”
咸宁公主拿着汤匙搅动着粥碗,轻声道:“还好,只是这一路奔袭,赶路有些累,敌寇也没见着。”
“行军打仗,行军在前,打仗在后,这可能与三国话本那种计谋百出不同。”贾珩笑了笑,解释道。
他虽然答应咸宁公主随军,但其实也有些不放心。
女将有没有,肯定有。
从商朝武丁的妻子妇好,再到晋朝的荀灌,南北朝的冼英,再到唐朝的平阳郡主、明朝的秦良玉……
咸宁公主尽管没有皇室贵女的骄横之气,但也不适合吃这个苦,当然,跟着他了解下兵事也好。
咸宁公主想了想,脸上见着认真之色,道:“是有些不同。”
说着,似有所悟道:“先生是在劝我。”
贾珩摇了摇头道:“其实,那天贵妃娘娘和我说过,如真的让殿下领兵打仗,也太险着,别说贵妃娘娘不放心,我也……”
越在乎,越不放心。
咸宁公主美眸熠熠,心头一跳,怔怔地看向对面的少年。
也什么?他也不放心,是吗?
贾珩道:“殿下通些兵事是对的,倒不一定要亲自上阵,但要大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后殿下跟着我就是了。”
咸宁公主:“???”
以后跟着他?
转念之间,明白不是那个意思,轻声道:“军国大事,非同儿戏,原也是想着跟着先生的,不是说单独领军。”
贾珩点了点头,终究还是宽慰道:“如果有机会,殿下再单独领兵不迟。”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咸宁公主成为名将,大体通些兵事,帮他维系好和天子的关系,不使因他兵权在握而被天子猜忌,已经足够了。
咸宁公主轻声道:“这一路走来,我也早就发现,带兵打仗并非如诗词和话本所言,不过,见先生调兵遣将、排兵布阵,真是信手拈来的样子,不愧是将门子弟。”
都不好意思说……赏心悦目。
贾珩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咸宁公主斟了一杯,道:“殿下过誉了,小时候也没接触过这些,也是一边带兵一边学习。”
咸宁公主抿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问道:“开封府这样一座大城,一落贼手,只怕易守难攻,不知先生可有定计?”
贾珩面色一整,道:“开封府城是大城,人口近百万,贼寇陷府城以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渐失开封人心,无数心向朝廷的义士等候朝廷大军解救百姓于倒悬,所谓民心在我,翘首以望王师,反观贼寇多达十几伙,人心不齐,诸般掣肘。”
前世明军在攻打被农民军占据的开封府城时,引黄河之水以淹,汉军如今的情况要乐观许多。
咸宁公主问道:“先生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贾珩道:“有一些计较,我方才在看开封府城的舆图,思量破敌之策。”
虽然有曲朗在开封府城中为内应,但内应起作用的前提仍是官军布置得当,否则内应被定点清除的战例还少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先生不等后续步卒跟上?”
贾珩道:“京营步卒此刻应该还在前往洛阳的路上,我军到中牟县稍作休整,就直奔开封府。”
在古代,受限于交通条件,行军速度不快,步卒携带辎重,日行五十里就不错了,而丢弃辎重的轻骑,才能长途奔袭。
咸宁公主默然了下,道:“希望一切顺利吧。”
与咸宁公主吃罢饭,贾珩巡视麾下诸军,咸宁公主则回厢房重新换上飞鱼服,京营大军在郑县休整了半个时辰,就向中牟县挺进。
而先一步抵达中牟县的蔡权,则已广布哨骑,向开封府城侦察、刺探敌情。
……
……
神京城,宫苑被浓郁夜色笼罩,天空悬一轮皎洁如银的明月,清冷月辉无声洒落在殿宇前的丹陛上,映照得通明如水,光可鉴人,廊檐下,偶而灯笼如龙迤逦而来,那是巡夜的宫女和内监。
坤宁宫,崇平帝正在宋皇后相陪下用着晚饭,这位天子最近心情明显不错,就连米饭都多吃了两碗,面颊红润,气韵悠长,原本两侧凹陷的脸颊都隐约丰实起来。
毕竟,这两天河南方面喜讯频频,原本糜烂难制的局势渐渐得以遏制。
崇平帝拿着汤匙吃着药膳,看向一旁的宋皇后,问道:“梓潼,给贾家赐的东西送过去了?”
宋皇后轻笑说道:“今晌午就去了,婵月还过去了呢。”
崇平帝道:“婵月怎么去着?”
“这不是贾家的元春姑娘,跟在晋阳身边儿做女官,两个人原就相识,过去贾家做做客。”宋皇后解释说道。
提及小郡主,崇平帝沉吟道:“婵月那孩子一晃也这般大了。”
婵月的父亲,当年……可惜了。
宋皇后轻笑道:“可不是嘛,过了年,虚岁都十四五了。”
崇平帝回转神思,想了想,问道:“这般大了,可曾许着人家?”
“还没定着呢。”宋皇后端丽妍美的玉容上,笑意嫣然,瞧了一眼天子的神色,柔声道:“陛下,臣妾瞧着要不亲上加亲,让她和炜儿将来作一对儿,他们原就是青梅竹马。”
她将婵月许给炜儿为正妃,那么内务府那边儿也能帮衬着然儿。
“晋阳她自来有主见,朕不好帮着她作这个主。”崇平帝放下手中的汤匙,面色顿了顿,低声说道。
宋皇后玉颜上的繁盛笑意凝滞了下,顾盼流波的美眸中,隐隐有幽光浮动。
是有主见,可惜就是太有主见了,不该掺和的胡乱掺和,说来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守寡那么多年,也不好好找个男人过日子,非要管着内务府的事儿。
崇平帝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道:“你如有那个想法,可和她商量着来,不过朕瞧着,婵月和梁王也没听有什么传闻。”
宋皇后面上笑意盈盈,道:“那臣妾就和她说说。”
说着,又轻声道:“陛下,然儿和严家的姑娘下午时递了牌子,说要给陛下请安问好,臣妾按着陛下的意思,让他们小两口不用担心,先行回去,说来,自从那天新婚大典后,他们小两口也没进宫给陛下见礼,是不是?”
那天,魏王封妃大典,崇平帝得闻河南战败噩耗,吐血晕倒,无疑给魏王的成亲大典蒙上一重厚厚阴霾。
而崇平帝除却当天召见魏王和魏王妃,后续几天谢绝诸王一应入宫晨昏定省,对魏王的进宫请安请求,一律着内监嘱托好生办差,不必惦念,此举让魏王和魏王妃严氏心中颇为忐忑。
好在,崇平帝不仅没有召见魏王,就连齐楚两王也没有召见着,对外的说法是天子需要静养。
事实上,崇平帝正在病榻中,召见着某位藩王,会引起朝廷官员一些不必要的猜想,进而引起朝局局势动荡,所以一律不见。
崇平帝沉吟道:“朕明天召见藩王、宗室入宫接受问安,他们夫妻也进宫吧。”
如果一直不让几位皇子进宫请安,给外人感观也不好,倒好像天家父子相疑一样,现在他身子恢复差不多,召见诸藩进宫,再无大碍。
其实,崇平帝上午召见阁臣、军机,恰恰也给外间的众大臣传达了一个消息——朕龙体无恙,诸臣工安心用事。
宋皇后笑道:“那臣妾明天着女官通知然儿,给陛下请安。”
崇平帝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面带欣然的宋皇后。
他先前在熙和宫吐血晕厥,当时,皇后一视同仁地让魏王连同其他几位藩王去偏殿跪着,还有先前宋璟的事儿……皇后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也为人母、为人姊,说来这些年也不容易。
“梓潼,宋暄现在开封,如是找到,就迁至京中为官吧。”崇平帝心头终究觉得亏欠,开口道。
宋皇后闻言,玉容怔了下,继而是心头一喜,婉转动听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的雀跃:“那臣妾代四弟谢过陛下。”
说着,丽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四弟现在开封府怎么样了。”
崇平帝接过戴权递送而来的一杯香茶,沉吟道:“子钰既提前派了锦衣府的人前往河南寻找,以朕看来,应无大碍。”
“可这般多天过去,也不见信儿,臣妾的心总不落定。”宋皇后面带忧色说着。
崇平帝正犹豫着是不是开口继续劝慰几句。
忽而,外间嬷嬷传来唤声,道:“陛下,娘娘,贵妃娘娘和清河郡主在殿外求见。”
崇平帝怔了下,唤道:“宣。”
不多时,端容贵妃以及李婵月在一众嬷嬷和女官簇拥下,进得殿中,朝着帝后两人行礼而罢。
“妹妹,你怎么过来了?”宋皇后起得身来,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家妹妹。
端容贵妃清丽容颜上见着柔美宁顺之意,道:“和婵月吃罢晚膳,就过来看看陛下和姐姐。”
宋皇后轻笑了笑,转眸看向一旁的清河郡主李婵月,问道:“婵月,去了贾家,和她们家姊妹见着,觉得如何?热闹不?”
“是挺热闹的。”李婵月轻笑道:“认识了不少同龄的姊妹,比我年龄大的有,比我年龄小的也有,后来楚王妃还有北静王妃两位嫂子也过来走动。”
想起先前在贾家的见闻,小郡主也不由觉得有些惬意有趣,先前陪着几个同龄的姑娘在花园里四下转了转,并寻了风筝来放,还和薛林几位姑娘谈论着诗词。
宋皇后心头微动,凤眸中闪过一抹狐疑,道:“北静王妃和楚王妃?”
端容贵妃解释道:“甄家和贾家是几代的世交,楚王妃和北静王妃,是去探望荣国太夫人。”
李婵月点了点头道:“两位嫂子上门寻着秦嫂子说话。”
宋皇后也不细问,笑了笑道:“咸宁去了河南,你在家一个人也孤单坏了,你六哥他现在跟着弘文馆的博士筵讲,也没有办法陪着你。”
李婵月道:“是呀,三皇兄这一开了府,再过一二年,六皇兄也要开府了。”
宋皇后看着对面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暗道,不说晋阳管着内务府的缘故,就说婵月这丫头,不管品貌,还是性情,许给炜儿也合适,他那个暴躁性子,也该有个能包容他的人陪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内监在殿外伸着脖子,朝着里面张望,分明见着殿中众人正在兴高采烈议论着,不敢进来。
正被在崇平帝驾前侍奉的戴权瞧见,轻手轻脚离了殿中,近前相询,那内监在戴权耳畔低语几句。
戴权眼前一亮,接过笺纸,折身殿中,禀道:“陛下。”
崇平帝看向戴权,拧了拧眉,心头诧异。
“陛下,贾子钰从郑县命锦衣府飞鸽传书,经由锦衣府编译过来,还请陛下御览。”戴权快速说着,连忙将手中的笺纸递送过去。
崇平帝怔了下,惊讶道:“子钰的飞鸽传书?早上不是才来了一封?”
宋皇后、端容贵妃、李婵月三人,闻言都停了说话声,惊讶地看向戴权。
是呀,早上才来了一封,这又来了?
还真是从早到晚,难道又歼灭了几千贼寇,抑或是收复了开封府?
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兵贵神速了。
崇平帝却没有想到开封府,连忙伸手接过笺纸,将一双期待的目光在笺纸上阅览,过了会儿,面上现出欣然之色。
果然是好消息。
事实上,贾珩也通过短时间内不停的报着好消息,给予天子某种“贾珩等于喜事儿”的心理暗示。
所谓,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当然,如果进兵不利,那就等着和下一个好消息一同呈送。
见天子喜上眉梢,宋皇后美眸流波,芳心中涌起好奇,问道:“陛下,这……”
暗道,还真是捷音?
“梓潼,宋暄找到了。”崇平帝转眸看向宋皇后,轻声说道。
宋皇后:“……”
定了定心神,那张芙蓉玉面上欣喜难抑,问道:“陛下,四弟他……找到了?”
端容贵妃凝眸看向崇平帝,心头涌起喜色。
清河郡主李婵月柳叶秀眉之下,那双藏星蕴月的晶莹眸子闪了闪。
“让锦衣府的人接着了,已经严加保护起来,一家子都没有什么事儿。”崇平帝这次没有卖说一半藏一半。
如果说着是尸首找到了,估计会被宋氏姐妹当场打死。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宋皇后雪颜玉肤的脸蛋儿上,喜色难掩,念着佛号。
端容贵妃也不遑多让,心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这么多天的担心彻底放下来。
崇平帝叹道:“祥符县已经落在贼寇之手,如非锦衣府的人及时赶到,将宋暄一家接到通许县保护,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大汉汲取明廷地方文官不通兵事,胡乱插手武备以致弄巧成拙的教训,行军政分离之制,县以县尉加守备衔担守御地方之责,如长安守备,府则以卫指挥为守捉,而不对知县、知府苛以守土重责。
宋皇后酥软动听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道:“臣妾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可算是放心下来了,还多亏了贾子钰。”
她家四弟是宋家的读书种子,如有了闪失,她只怕没有脸面去见在老家颐养天年的父亲,逢清明时候,也无颜去见过世的母亲。
这般一说,真是多亏了他。
还有那天他搀扶着陛下,虽然……
嗯,怎么又想起那天?
他原是无心之失的。
李婵月拉过端容贵妃的素手,轻声道:“舅母,这下你也该放心了才是吧,这几天我说,小贾先生和表姐在十多天前就预料到开封府,派了人去保护,现在果然是没有什么事儿。”
“嗯。”端容贵妃点了点头应着,春山黛眉下,狭长清亮的丹凤眼,一时怔怔失神。
那个贾子钰,单凭这事儿,她承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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