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e最新的作品显得有些潦倒,是由几张普通打印纸拼起来,用胶带粘在地板上画的。
画风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感到胃里不舒服,但跟以往的作品有着显着的区别。
恶心的肉芽并没有布满整个画面,大半空着的画稿上部,被一个被涂得漆黑的立着的椭圆完全占据,惊心动魄,吸人眼球。
椭圆下方寥寥数笔的线条衬托得它高高在上,但用黑笔仔细涂满的厚重感释放出了无形的压迫,仿佛在预告一场什么灾难即将降临。
凡烈盯着手机屏幕,觉得它像个黑洞,再看下去恐怕是要被吸进去。
他是个俗人,除了会拨几下吉他弦以外与艺术无缘。也许是因为画手是他所熟知的人,他莫名从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中接受到了……一种绝望。
凡烈在情绪变得更不稳定之前,把眼睛从手机屏幕移开,思路却逐渐开始清晰。
他切回微信,给纪小梅发了一条消息。
-小梅,我们见面谈谈好吗?
良久,他收到了回信。
-好的。什么时候?
谈什么,怎么谈,凡烈来回仔细地琢磨了很多遍。
显然,上次纪小梅并不是单纯的肠胃不适,而是跟她心底深处某些负面的情绪有关。
从强烈的身体反应他推测,这应该不是一般人劝慰几句好好休息想开点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也做了不少调查,筛出了几位看起来值得信赖的心理咨询专家。
问题就在于,他怎么把这层纸捅破,让纪小梅听话地配合治疗,尤其是这些负面的情绪很可能还跟他有关系。
凡烈把地点定在了自己家里,万一纪小梅再情绪失控,他也能迅速控制住。
以防万一,他甚至一个人演习了呼叫救护车和消防队。
如果一次不行,他就想办法稳住纪小梅,循序渐进,一步步攻破她给自己筑的堡垒。
他已经等了太久,但他有足够的耐心。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分钟的时候,凡烈家的大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纪小梅出现在门口,她把钥匙拔下来,轻轻地迈进客厅。
她看到凡烈从沙发起身看向她,茶几上放好了两杯茶,还冒着热气。
屋子里窗帘都拉得很严实,只开了电视机两边的两盏小灯,看来确实是来找她正经谈话的。
纪小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凡烈还是有些紧张的。一个多月没见到纪小梅了,她剪了刘海搭在额前,还穿了一条他没见过的裙子,平添了几分陌生感。
他有些僵硬地挥挥手掌,示意纪小梅坐过来。
纪小梅把钥匙放到门边的台子上,换好拖鞋,像如同一个礼貌的客人,落座在双人沙发的另外一边。
完美的社交距离。
“公司里怎么样?”凡烈尴尬中以寒暄开了头,“项目刚开始,一定很忙吧?”
纪小梅点点头,“事情是很多,不过因为是自己一直想做的,同事们也都很支持我,愿意配合我,所以累虽累点但很开心。”
这是什么该死的上下级谈话风格!凡烈心里骂着,竭力想扭转这个走向。
“小梅,我们35天没见了,”他说出下一句台词,“我很想你。”
纪小梅回给他一个感激的官方微笑。
凡烈硬着头皮往下走,“我说过,我对你做过很多混账事,有些事可能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偷偷观察了下纪小梅的脸色,清清嗓子,语调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想对你说:小梅,对不起。”
话音刚落,纪小梅就把头深深埋到了胸前。
这个反应在凡烈预料范围之中,他赶紧凑上去想去抱住她,但被一把推开了。
“小梅,别……别……”遭到超过预期的强烈抵制,他有些紧张,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纪小梅始终不肯把头抬起来。
凡烈看见她双手紧紧抓住裙角,肩膀都在微微颤抖,顿时心疼起来。
要不今天就算了吧,他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突然纪小梅抬起头来,她布满脸颊的泪水吓了凡烈一大跳。
他心里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想上手帮她擦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刷刷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去。
但接下来纪小梅的话让他目瞪口呆。
“那以后……我们还能当炮友吗?”
他完全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女人的脑回路。
这当儿,纪小梅带着哭腔又开口了,“偶尔一次就好,不会打扰你的新生活。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尽量满足你……”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几乎听不见。
“等等,小梅……”他觉得这里边一定是出什么岔子了,“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炮友?还能?还能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也行。”纪小梅擦擦眼泪迎上他的目光,“我记得你说过,你一段时间就一个女人。我不知道你找到下家没有,在那以前我都可以……今天也可以。”
凡烈总算摸到了一些头绪,领悟过来的这一瞬间,他觉得脑袋都要爆开了。
“纪小梅!”他从后槽牙挤出低吼,“你他妈脑子里都在瞎想些什么狗屎玩意儿?!”
凡烈一把把她按倒在沙发上,从上方怒视着她。
这一年来凡总用情专一,问心无愧,现在他可以轻松写出一篇爆肝长文来反驳这个愚蠢的女人。他刚要张嘴开喷,突然打住了。
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双手撑在纪小梅头的两侧,心痛无比。
“小梅,小梅……我……我是不是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喜欢你……”他压着嗓子说道。
纪小梅茫然地看着他,渐渐地,眼神失了焦。
“你说过的。”她轻轻地说,“很久很久以前。”
凡烈俯下身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偷偷在沙发扶手上蹭掉滑出来的眼泪。
他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抬起了上身,用尽量平静的声音的说道,“那我再说一次。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要不喜欢你干嘛天天追在你屁股后面跑?干嘛不直接去酒店非要拉个手去看什么喷泉?干嘛不就地找妹子双飞非要飞过海去找你,还爬那么高的山,累死老子了你晓得不?你非得说是炮友,呸!凡总才没空打这么累的炮。一天到晚跟你微信都没断过,你真以为我时间管理大师啊,还下家,下你妈的家。有女的勾我我是忍不住,我除了比别人帅点儿就是一正常男人,可一想到你现在这个蔫巴样子我他妈就萎了你明白吗?”
纪小梅挂着泪珠偏过头,嘴角抿了一下。
凡烈说完觉得耳朵发烫,忍不住又俯身抱住了她小声说,“都怪你,我这样都是你害的,你要对我负责。”
他感觉纪小梅搁他肩膀的下巴点了点,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他高兴坏了,今天虽然开局不利,但也有意外收获。
纪小梅的心思对他来说一向是最大的难题,但就刚才,他收获了一个珍贵的“嗯”。
凡烈紧了紧怀中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又把洗发水换回来了。
“小梅,”他顺着气氛往下走,贴在她耳边吐着热气,“所以你心里要是有事情,就别一个人扛着,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面对对不对?就像你公司那些破事儿一样,你看,两个人互相说说话,不就过来了吗?”
纪小梅又拿下巴扎了扎他的肩头,他很满意她的顺从。
“我知道以前我干的那些混账事儿让我这个人看起来很不可靠,但你要相信我,这几年我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我说喜欢你,是因为我比以前更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你什么,到底有多喜欢你。”
“小梅,” 他又深吸一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吗?”
凡烈仍然埋在纪小梅的肩窝上不敢抬起头来,怕与她那双茶色的眸子对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句“喜欢你”,却连一句“那你喜欢我吗”都没有勇气问出口。
但纪小梅再次温顺地点了点头,还把双手环上了他的腰。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他心脏骤然加速,不停给自己打气。
“所以,”凡烈开口道,“你愿意让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吗?”
他马上察觉到怀里女人的身体定住了。
“小梅,”凡烈用上了他有生以来最温和的声音,“过去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些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改变,我只能想办法让你不再那么害怕。”他又紧抱了一下纪小梅,“现在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在,我们一起……”
他紧张爆棚,越说越快,似乎他的话不说完,身下这具绷得僵直的身躯就没法呼入氧气。
“所以,小梅,”他终于说出了最后的台词,“你想要我陪你一起去咨询下心理医生吗?”
凡烈的肩膀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还没来得及抱紧纪小梅,就被她推得直起身来。
他刚想开口就碰上了纪小梅警觉又防备的视线,像察觉了丛林异响的小兽。
纪小梅毫无表情地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凡烈咽了一口口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小心翼翼。
是啊,纪小梅平时开口不多,说话总是滴水不漏。
从两人最开始谈恋爱时,凡烈就是被碾压的那一方,在她面前总像是在裸奔一样,一眼就被看透被戳穿。
但现在,此时,为了困扰他多日的心结,他无论如何想要扳回一局。
凡烈鬼使神差地回答,“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死死盯住纪小梅,生怕错过她暴露出来的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
小梅在紧张,他想,并且小梅在试图掩盖她的紧张。
“我的什么事?”纪小梅也盯紧他的表情。
“所有事。”凡烈马上回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比如?”纪小梅是一个顽强的对手,丝毫也不后退。
凡烈被迫亮出了最后的底牌,他艰难地说道,“以前的一些……对你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
他看到纪小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突然就后悔了。
今天多好的气氛啊!就此打住,两个人痛痛快快打上几炮不香吗?怎么非得逼得这么急呢?
“好了!”他赶紧改口坦白,“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都是瞎猜的。刚那是故意逗你玩的,你不会上当了吧?哈哈哈。”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再说了,就算真要有点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也不需要非要拿出来聊,过去就过去了呗。”
纪小梅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谨慎地审视着这个刚刚口口声声说“你要相信我”的男人。
凡烈偏过头躲开她的目光,从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他听见纪小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儿吹到他耳朵里,让他心酸无比。
“是有过一些事,”纪小梅突然开口道,“我大三的时候有天晚上……”
“不用说!我真的不是非要你说这些!”凡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
他殚精竭力寻找的真相就在眼前,可他现在只想把所谓的真相抓起来一股脑扔出窗外。
纪小梅冷笑了一声,她嘲讽般弯起的嘴角刺痛了凡烈。
“那天下很大的雪……”她接着说道,却被扑上来的凡烈用力压在身下。
“我被五个坏人抓上车……他们抢走了我所有的钱……”纪小梅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费劲地往外挤着话。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凡烈哽咽着紧紧压住她,似乎这样可以给心口止血。
但纪小梅的声音更冷静了,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然后他们强奸了我,”她说,“一整夜。”
凡烈头埋下去紧紧抱住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想起了在江市小屋的那晚,纪小梅红着眼睛对他说,“反正后边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起了最后分手时,纪小梅哭着问他,“那你可以不跟我做吗?”
他想起了湖边她的央求,“不要在车里……”
想起了厕所里呕吐时她的尖叫,“我现在很难看,很脏,很恶心!”
想起了画里那些蠕动的线条……
他把纪小梅挤在自己和沙发中间,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小梅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纪小梅缓过来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想过报警,可是那些人看过我的学生证,说报警就要来找我麻烦,我好害怕。我也不敢跟家里说,都怪我自己一个人那么晚还在外面走……你知道吗?好多事请,选择不说,比说出来要容易太多……”她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我是个胆小鬼,这么多年我很自责,要是我能早点报案,是不是就能早点把那些人抓起来?是不是可能会少几个受害的女孩?有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当时我勇敢一点,拼命反抗,是不是可能现在又会不一样……”
“是会不一样,”凡烈突然开了口,他腾出一只手,使劲擦了擦眼睛,“你会被切成好几块埋到山里,然后我们把你挖出来带回江市,每年去你坟头除除草,放些花呀水果什么的。”
毫无悬念的,他感觉纪小梅肩膀抖了两下。
凡烈宽心了一些,抬起身端详她的眼睛,手心抚过她的脸颊,“我不是说了吗,没有完美的受害者。你就是受到伤害了,很严重的那种。没有人可以否认,也不需要搞什么复盘。事后说怎么怎么着的都他妈是大傻逼,包括你自己。”
纪小梅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接着说,“做爱这个东西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就是些……是些器官的摩擦而已。”
纪小梅明目张胆地笑出了声,他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呐,你想做,我们就开心的做。你不想做,我们就做其他开心的事情。我又不是种猪,配不到种就发情蹭墙。”
纪小梅微微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眼光像湖水一样温柔。
“性,确实很多时候都很可怕。”
她的眼睛里有一瞬的黯淡,但很快亮起来。
“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你教给我的。”
凡烈的心脏像遭受了一锤重击。他又倒在纪小梅身上,把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往她脖子上蹭。
他用拙劣的手段无数次从她身上获取满足,在她最需要帮助和安慰时跟别的女人鬼混,幼稚地企图在她面前找回愚蠢的自尊,自以为是地策划着一步步攻略,为一次次得逞而沾沾自喜。
结果这个女人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你教给我的”。
“……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他再次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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