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月十三
一大早儿,天刚蒙蒙亮,贾珩从温香软玉中苏醒过来,转眸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秦可卿,丽人鬓发散乱,梨腮生晕,玉容如绮霞蛾月,弯弯睫毛紧紧阖上,分明睡得香甜。
原就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正是贪欢、贪睡的年纪。
贾珩起得床来,用罢早饭,照例去了京营,督促十二团营之兵作训,而后于近半晌,则前往锦衣府问事。
锦衣府官厅,后衙
贾珩坐在书案后,看向恭谨而坐的曲朗,吩咐道:“曲千户,等会儿,你带人往忠顺王府,询问那日忠顺王爷在大相国寺遇刺一案的细情,以便追索白莲妖人,缉捕奸凶。”
曲朗领命称是,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大人,卑职是否派人盯着忠顺王府?”
贾珩深深看了一眼曲朗,想了想,道:“也可,白莲妖人不定什么时候再来行刺,让人暗中保护着忠顺王爷,以防再酿出什么事端来。”
派锦衣卫监视国家宗藩,如果没有正当名义,一旦被发现,极容易落人口实,受得攻讦,但如果是以缉查白莲妖人为旗号,甚至保卫忠顺王府为名义,就可冠冕堂皇,掩人耳目。
曲朗点了点头,顿时心领神会。
贾珩思量片刻,问道:“工部的案子,最近查得怎么样了?”
曲朗神色一整,道:“手下兄弟正在跟进,潘、卢二人十分谨慎,不露脏迹,且又身属高位,卑职和手下人投鼠忌器,一些手段倒不能使,只能一边儿汇总诸处情报,再从供应皇陵的几家商贾入手,目前可以确定,潘、卢二人在营修皇陵一事上,收受过商贾贿赂。”
毕竟是朝廷正三品的高官,锦衣府的密谍、探事明面上的可以使出的侦查手段有限,甚至还要防止惊着二人。
贾珩目光深深,道:“继续盯着,另外内务方面,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此人颇有嫌疑。”
这是当初老丈人秦业在初二提供的情报,营造司牵涉其中,因为忠顺王作为监修皇陵使,其亲信营造司郎中罗承望,则一手经办采购、匠作事宜,必然对贪墨事知之甚深。
曲朗暗暗记下名字,道:“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贾珩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在紫檀堡,有一个唤琪官儿的,你派人悄悄寻到他,若是找到,带到一个隐秘之地,我来问话。”
如果找到琪官儿,知其逃亡缘由,可试着往忠顺王府安插一个钉子,以备将来之需。
曲朗点头应是,忽而神色警觉,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大人,卑职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
见曲朗神神秘秘模样,贾珩心头一动,问道:“什么事儿?”
曲朗低声道:“上次,大人让下官调查晋、代之地商贾自边镇走私之事,并言牵涉大人一位同族,前者刚派了人前往大同、平安州等军镇,未有消息,但于大人同族,倒也掌握了一些情况。”
贾珩皱眉道:“怎么说?”
曲朗愈是低了声音,说道:“荣国府的琏二爷,似也涉足此案,其在京城三辅诸县采购商货,自平安州销往草原,商货倒看似寻常,不在朝廷禁卖之列,但卑职细察,颇有几分可疑处,如今,琏二爷最近与一个唤孙绍祖的武官儿,在京中青楼寻欢作乐,出手颇为豪爽。”
最早之时,陈汉与草原漠南察哈尔诸部是有互市贸易的,甚至有官方主导,时禁时兴,到这三年,已经基本杜绝。
时任兵部尚书,也就是如今的武英殿大学士李瓒,曾提出“粒米寸兵不得入草原”,此策得崇平帝与内阁的认同,颁发诏书,凡有违者,以通敌谋叛罪论。
而后继粮食、铁器,食盐也加入禁售行列。
倒不禁丝绸、绢帛、瓷器这些东西,用以换得草原的牛羊、马匹,但都多由官府主导,而对商人设卡征收厘金,作为边镇军费开支。
可军镇边将,怎么会听?粮食、铁器一样贩卖不误,边镇商贾,阴相勾结,走私贩私。
贾珩皱了皱眉,道:“这孙绍祖,祖籍好像是大同吧?也派人跟着,看看他们两个究竟要做什么。”
贾赦父子的确是个雷,但怎么爆出来,也需寻一个合适时机。
因为贾赦走私,事涉平安州节度使崔岭等一干边将,这些人当年都是小荣国公旧部,至于背后还有没有更为复杂的利益链条,不得而知。
反而,他最感兴趣的,能不能挖出晋商,也不是短时间能侦查出结果的,还需要慢慢布局。
曲朗又道:“大人,晋商最近也在往京师奔走,听说南方革盐法之弊,晋商会馆的商贾,频频拜访杨阁老,并邀宴杨阁老之子杨思弘。”
贾珩凝了凝眉,将此事记下,问道:“那扬州盐商呢?最近可有动静?”
曲朗面色顿了下,压低了声音,说道:“此事,卑职只听得一些零星传闻,也不知真切与否,还请大人斟酌。”
“哦?”
曲朗低声道:“扬州盐商与齐王府的典客许绍真过从甚密,许是为着扬州之事奔走。”
贾珩凝了凝眉,说道:“齐王?还真是哪里都有他。”
齐王和扬州盐商搅合一起,并不出奇,这位藩王的钱袋子被他打掉后,亟需一位金主支持。
而晋商又走着杨国昌之子的门路,显然想要在江南盐法革弊上分一杯羹。
可以说在过去的一段时间,贾珩忙着整顿京营事务,其他势力也没闲着,朝局焦点仍在江南盐务、北疆防务两个大头儿上,当然还有如今骤起的京察大计。
贾珩想了想,低声问道:“齐王最近在忙什么?”
曲朗道:“齐王自被圣上降爵后,除却除夕、正月至宫苑朝贺及应诸亲王饮宴之邀外,闭门读书,只有齐王府长史窦荣往来于京师各处亲戚,迎来送往。”
贾珩面色幽晦几分,心头思索着齐王,他总觉得齐王不会甘于寂寞。
当初安顺门阅兵,这位藩王对他就恶意满满。
正在这时,忽地外间锦衣校尉唤道:“都督,纪同知求见。”
锦衣府原本两位都指挥同知,锦衣指挥同知陆敬尧,在贾珩升授为锦衣都督后,就寻了个错处,训斥一番,将其闲置。
而另外一位锦衣同知,纪英田则在最近积极配合贾珩管理锦衣事务,就连平日寻贾珩奏事也殷勤了许多。
毫无疑问,贾珩如果掌控锦衣,势必要对原有人事进行重新梳理。
否则,完全无法作事,这也是崇平帝给予锦衣都督的权限。
当然,目前而言,因为贾珩任职日短,崇平帝任何时候都能确保对锦衣府的掌控。
纪英田进入厅中,神态恭谨,拱手一礼,笑道:“卑职见过都督。”
这时,曲朗瞥了一眼纪英田,拱了拱手,先向贾珩告辞。
贾珩点头让其离开,打量着纪英田,问道:“纪大人,可有事?”
纪英田道:“都督让卑职留意南省动静,这是刚刚传来的飞鸽急递,初九,扬州盐院衙门又开了一场会,商议变革盐法,还请大人过目。”
说着,恭恭敬敬递过去一个蓝皮封的簿册。
贾珩面色一顿,接过簿册,展开观看。
其上记述的颇为详细,将巡盐御史、扬州知府、两淮都转运司、八大盐商、甚至梁、于两位南下钦差,在会议上的发言,整理详备,好似会议纪要般。
贾珩默然片刻,放至一旁,抬眸看向纪英田。
这位锦衣指挥同知,年岁四十许,身形魁梧,只是脸上有着讨好的笑意。
贾珩点了点头道:“纪同知辛苦了。”
纪英田笑了笑道:“都督面前,卑职可不敢言苦,都督处置军务,皆为军国枢要,卑职所为,不过细末琐碎。”
想起当初对眼前少年,心头还有不服。
如今其人为一等男,京营节度副使,锦衣都督,与昔日已有云泥之别。
贾珩沉吟片刻,沉声道:“纪大人,本官打算对锦衣府诸千户所职事调整,以对敌虏细情探查更为得心应手,不知纪大人可有建言?”
他昨日已决定对锦衣府人事重新梳理,便于对虏探事,当然也是加强掌控。
锦衣府辖十四千户所,前后左中右五所,每所各十司(御椅、扇手、擎盖、旛幢、斧钺、銮舆、驯马、班剑、戈戟、弓矢)。
这五所是与内卫一同典卫宫苑,充当仪仗的府卫,不好擅动,因为每一位千户,几乎都是得到崇平帝认可的亲信,而五位千户平时也不大管卫府刑名事务。
至于增补六所(上中、上前、上后、上左、上右、中后)以及功能三所(驯象、屯田、马军),则都要调整职事。
调整之后,主要是针对西北、华南、辽东、西南、华北、华中六个方向的情报搜集,着重在辽东、西北两个方向,这样一所负责几个省份的情报搜集、分析,对接诸省锦衣府,最终汇集至他案头,进行研判。
然后,依然是经历司掌文书,镇抚司理刑名。
而镇抚使,仍有缉捕、讯问、诏狱等原有职责。
两位锦衣同知,原本的陆敬尧已经被他以扬州事纰漏,申斥一番,有意闲置,暂留纪英田一人,曲朗等几天就可为北镇抚使。
纪英田脸色微变,心头思量着,因为一般而言,职事调整都是为了安插亲信。
纪英田迟疑了下,道:“大人如今虽为锦衣都督,可仍未掌本卫事,想要重理人事,只怕还需圣上口谕示下。”
原本他想的就是,眼前少年权贵虽为锦衣都督,但事务多在京营,无暇理本卫事,老陆一去,由他署理卫府事务,他再恭顺一下,保举为都指挥使。
可看这样架势,眼前这位少年权贵,并无这般打算。
贾珩道:“本官将诸事整理已毕,明日将会呈奏圣上,说来,军情如火,往来急递,也须臾离不得锦衣府,不知纪同知可愿副署其名?”
诚如纪英田所言,他之前加锦衣都督衔,并无“掌本府堂上印”、“掌本司印”、“掌印管事”、“掌锦衣府事”等后缀,正好趁着进言诸卫所职事调整,算是提醒天子,以为名正言顺。
纪英田犹疑了下,心头不由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卑职遵命。”
贾珩点了点头,道:“纪大人,这是进奏于上的职事调整策疏。”
接管锦衣府只是第一步,如何渗透,如何为自己所用,这其实是一个长期过程,心急不得,需得缓缓图之,最好是借军机情报之便。
说来,这就是崇平帝对他放心之故,骤登高位,根基浅薄,恩德未曾广布中外,想用人都没人可用,上哪儿造反去?
纪英田见着策疏,提起笔署上自己名字,而后取出随身小印,钤印。
贾珩点了点头,看着纪英田,将奏疏收好,道:“纪同知如用心任事,来日以都指挥使加衔荣退,为子嗣挣得一份世袭差事,也不是一件难事。”
纪英田闻言,身形一震,心思回过味来,拱手道:“承都督吉言。”
如今的锦衣府,他的确没有再掌事的机会了,如能最终以都指挥使退下,子孙将来也有机会承袭锦衣府。
贾珩道:“纪大人,若无他事,先回去处置公务罢。”
纪英田拱手一礼,说道:“那卑职告退。”
调整人事,势必引起人心惶惶,如能留纪英田暂且稳住锦衣府原有千户,也是一种安抚。
“对这些锦衣府的老人,清理手段需要柔和一些,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落在天子眼中,就有安插党羽之嫌。”
帝王多疑,一般而言根据对臣子的信任程度,都有个心理上的安全阈值,五锦衣千户不动,就是他留给天子的安全警戒线,其他的哪怕借机调整,也要徐徐图之。
主要是手下没什么合适的人,资历不够,功劳不足,贸然推上去,也不合适。
“需得谨记,伴君如伴虎。”
贾珩眺望着窗外的假山,目光失神,思忖着。
等过午时分,贾珩则骑上了马,前往晋阳长公主府上,寻找一下心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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