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业坊,棠桥胡同,李宅
贾珩在门房的引领下,举步迈入当朝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李瓒的府邸。
这座宅邸颇有些年头,两侧的回廊可见一些青漆掉落,而假山怪石也见着苔藓覆盖过留下的痕迹。
“子钰。”过了仪门,就见李瓒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衫,面带微笑,于花厅廊檐下相候,此外,左右两侧还站着几位兵部的官吏。
有兵部左侍郎施杰、新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杭敏、兵部职方司郎中石澍,以及前兵部右侍郎邹靖等人。
而邹靖,将以兵部侍郎衔,随李瓒前往北平,为经略安抚司副使,襄赞戎务,协理军机。
“阁老。”贾珩整容敛色,远远唤了一声,趋步近前,拱手施了一礼。
李瓒手捻胡须,瘦硬长须的面容上笑意温和,道:“方才见着子钰拜帖,老朽还纳闷呢,子钰这几天不走亲戚,怎么闲暇想起老朽来了。”
显然见贾珩能来拜访自己,这位将要离京的兵部尚书很是高兴。
贾珩面上也带着笑意,道:“阁老明日将赴幽燕,下官为职部,自要送一送。”
李瓒点了点头,笑道:“子钰有心了。”
众人寒暄着,引贾珩进入花厅,双方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香茗。
贾珩放下茶盅,抬眸看向李瓒,问道:“阁老可入宫面见过圣上?”
李瓒面上笑意敛去,郑重道:“等下午再进宫陛辞,府里下人正在打点行李,此行赴北,需随身携不少舆图、书籍、方志,以备参详。”
贾珩点了点头,道:“阁老此去,屏藩幽燕,直面胡虏之锋,应为国之柱石,朝野瞩望。”
李瓒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七尺羸弱之身,于北戍守,只得全力为之罢了,如要挥师北向,只怕还需子钰这样的少年英杰,整兵功成,六军进发了。”
贾珩神情坚毅,沉声道:“京营诸军武烈气象初定,之后,将行为期大半年的作训、征讨,如建奴今岁秋,再如往年南下寇掠,珩势必举兵北上,与之一较长短。”
李瓒沉吟了下,道:“子钰不必急切,我至北平筹画防务,就是为朝廷争取时间,如子钰《平虏策》言,时间在我。”
贾珩道:“此非于敌决战,仍以守戍为要,检验新兵战力,否则,如练三五年兵马再与敌虏接战,反而不得练兵之要。”
庭院里练不出千里马,如时机成熟,他肯定要出兵与敌虏作战。
事实上,今岁秋如东虏入寇,朝野文武百官,定不乏催他进兵之言,所以,他需得未雨绸缪。
“等这两日前往军器监,寻巧匠,让锦衣府探事护送至濠镜之地,习学火器之术。”
贾珩思量着。
李瓒笑了笑,道:“子钰心头有数就好。”
转而看向杭敏,打趣道:“子钰练兵之能,朝野有目共睹,我们只好拭目以待了。”
杭敏与施杰、邹靖二人都为之轻笑起来。
先前安顺门演武,众人看到新军焕然一新的气象,心头无不振奋。
李瓒沉吟片刻,问道:“圣上前日意在设军机处襄赞军务,子钰于僚属、吏员之人选,可有意向?”
因为贾珩是军机处的提议者,崇平帝势必在军机处僚属的选择上,听取贾珩的意见。
贾珩道:“此事,我还在思虑,只怕还要看圣心属意,阁老以为谁可入军机?”
这样一个新机构,品阶不定,想来应能打消一些人的心思。
但也不乏一些聪明人,察觉出名堂,想要入值军机。
毕竟最早的内阁也仅仅是侍从文秘机构。
李瓒面色一肃,沉声道:“既是军机值事,当选知兵之人,以防贻误军国大事,等下午面圣时,我会向圣上举荐人选。”
“阁老所言甚是。”贾珩点了点头,赞同说道。
关涉人事,也不好继续这个话题。
军机大臣肯定有他一位,那么兵部可能再出一位,应是兵部侍郎施杰,至于五军都督府,南安、北静二王大概也会充为军机大臣,作为平衡之术,那么还差一位,不知天子还会选任谁。
当然现在是试行,前期也只是参谋机构,这种定制还未成型。
李瓒想了想,叮嘱道:“子钰,如今多省匪盗丛生,尤其是河南,最近匪祸势大,侵扰地方,京营如要磨砺劲旅,可至中原之地,剿匪练兵。”
贾珩道:“阁老,我也存以这番心思,先以剿寇为要,使兵卒见见血气,而后再图北进。”
提及地方贼寇作乱,施杰面色凝重,声音低沉道:“昨日,河南都司发来军情急递,言鸡公山盘踞的匪寇,攻破罗山县城,两三日间开仓放粮,及至汝宁府官军赶来,方撤回山中。”
贾珩闻言,面色渐渐凝重几分,道:“此事,可曾奏报圣上?”
施杰忧心忡忡道:“已由通政司将军情连同奏章抄送至宫里,而五军都督府业已选派将校,整装待发,前往汝宁府,督办军务。”
这时候的信阳县隶属汝宁府,此地在豫南,再往南去就是湖北行省,贼寇盘踞两省交界,利用地形与官军周旋。
贾珩沉吟了下,道:“施大人,地方匪寇为乱,由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会商处置,如具体职责是如何划分的?”
陈汉这几年天气异常,年成不好,再加上地方官府贪官污吏的盘剥,不少兵卒落草为寇,啸聚山林,官兵剿捕不力,地方上寇乱此起彼伏,中枢朝臣都快麻木了。
施杰解释道:“五军都督府筹管天下都司、卫府,由他们派遣将领,而兵部签发调令。”
兵部都是文官儿,也不可能派官儿到地方督剿贼寇,一切还是要五军都督府选派将领配合。
贾珩凝了凝眉,问道:“施大人想从京营调兵入豫南剿捕?”
施杰叹道:“先看看,如果进剿不力,下官再向圣上进奏,派京营之兵出陕入豫,那时还请子钰协助。”
几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已是晌午,李瓒吩咐后厨设宴招待几人。
贾珩用完午宴,又与李瓒等人商议过北方戎务布置,然后离了李宅,返回宁国府。
……
……
时近未时,刚到府中,就依稀听到会芳园的天香楼方向传来戏曲之声。
今日正是破五,荣宁二府为庆祝贾珩晋爵的戏班子,已在天香楼前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纨、钗黛也被邀至天香楼高乐。
贾珩长身而入内厅,迎面见着晴雯,冲其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没去听戏?”
晴雯原是个喜热闹的性子,虽读了书、识了字,但爱热闹的性情,并没有怎么改变。
晴雯轻笑道:“天天听着也挺没意思的,想着公子也该回来了,对了,公子,尤家两个姑娘晌午时过来了,现在天香楼呢。”
贾珩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道:“这会儿都谁在天香楼呢?”
晴雯道:“西府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林姑娘,薛家姨太太和宝姑娘。”
贾珩听着一串儿姑娘、奶奶、太太,不由失笑道:“你这报菜名呢。”
晴雯轻声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贾珩道:“有些倦了,不大想去,再说我去,她们也不自在。”
有时候就这样,应对形形色色的人,实在颇耗费心力,忽地想起方才晴雯没有提及惜春,问道:“四妹妹没过去?”
晴雯怔了下,解释道:“四姑娘,平时也不大去,今个儿说是身体不适,就没来。”
惜春原本就不大热这种东西两府的日常活动,原先还好,如今有了妙玉作伴,愈发离群索居起来。
贾珩面色顿了顿,道:“我去看看她。”
想起那个冷心冷口的傲娇小萝莉,去与其说会儿话,或也不错。
惜春居住的院落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宅院,青墙之下,植有矮松,虽是春风未至的正月,松枝仍是郁郁葱葱,远望而去,翠色如烟似雾。
惜春上着粉红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内穿杏黄折枝玉兰刺绣缎面出风毛圆领袍,下着米黄折枝花卉刺绣马面裙,小手中正拿着一把干草,蹲踞在廊檐下东南角的竹笼前,喂食着兔子,端详着笼子中的一对儿白兔进食,俏丽小脸上现着怡然之色。
妙玉则在廊檐下一张竹藤椅上坐着,其人头戴妙常髻,上身着一件月白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丝绦,腰下系着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因身段儿窈窕,曲线曼妙。
此刻手中拿着一本佛经,傍晚金色夕光披落而下,宛如为其笼罩一层金纱,与一旁喂食兔子的小姑娘,一动一静,一素一粉,好似一幅静谧宜人的画卷。
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脸上不施粉黛,神情恬适,掌中佛经“刷刷”翻阅着,泛黄纸张触感略有些粗糙,摩挲着细腻肌肤,发出轻细的沙沙之音。
手旁的小几上,茶盅冒着热气。
“姑娘,大爷过来了。”就在这时,彩屏从外间过来,面上带笑说道。
正自喂食着兔子的惜春,手下一顿,心底涌起一股欣喜。
将一张巴掌大小的清丽脸蛋儿抬起,柳叶细眉下的清眸徇声望去,只见回廊之下,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沉静的少年,不疾不徐走来。
妙玉闻言,同样愣了下,将手中佛经放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回廊,目光定定看向那蟒服少年,蹙了蹙眉。
嗯,自上次与贾珩打机锋落入下风之后,妙玉就像吵架之后,觉得自己当时没有发挥好的人一样,暗地里复盘,心底还想找回场子。
彼时,贾珩行至近前,看向已起得身来的惜春,问道:“妹妹喂兔子呢?”
惜春拍了拍小手,将草屑拍掉,稚丽眉眼之间浮起浅浅的欣喜,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唤道:“珩大哥。”
贾珩徇目而望,笑道:“这一对儿兔子,比送来时长肥了许多。”
这时,入画笑道:“大爷,我家姑娘闲来无事,就喂这对儿兔子,喜欢的不得了呢。”
惜春闻言,将粉唇嘟起,瞪了一眼入画,须臾,捕捉到一道目光转来,连忙将眸光低垂,如捉迷藏般。
贾珩看向惜春,轻声道:“也不能让它们一直吃,别撑出病了。”
“嗯。”惜春应了一声。
贾珩说着,转头看向一旁坐在藤椅上的妙玉,问道:“师太也在?”
妙玉听到“师太”之称,心头就有烦躁生出,旋即压下,放下佛经,起得身来,双掌合十,道了一声佛号,一张秀美、白腻的玉容,见着庄敬之色:“贫尼见过贾爵爷。”
贾珩上下打量了一眼妙玉,道:“妙玉师太在后院吃斋念佛、参禅悟道,不想耳目倒也灵通。”
妙玉抬起螓首,晶莹明眸深处见着锐利之芒,幽幽道:“红尘嚣嚣,纵不留心,噪杂之音也往人耳里钻,扰人清静。”
她在惜春这边儿,岂能听不到眼前人晋爵的消息?
贾珩“嗯”了一声,打量着一身打扮非僧、非道、非俗的妙玉,徐徐道:“妙玉姑娘,许非风动,也非幡动,而是心动,也未可知。”
妙玉闻言,心头一跳,白腻脸颊微热。
这登徒子……又是在相戏于她。
惜春看着两人凑在一起又有斗嘴的趋势,轻声道:“珩大哥,还往屋里叙话。”
贾珩点了点头,随着惜春进入厢房中。
而这时,妙玉面色犹豫了下,拿着佛经,也跟了进去。
贾珩坐在小几旁,与惜春寒暄着。
转头看着周围的摆设,在一幅张悬于墙的图画前停了下来,只见苍松之下,白兔一大一小,凑在一起啃食着石头缝里的一簇青草。
贾珩面上若有所思,转眸看向惜春,问道:“这是妹妹画的?”
惜春目光落在那对儿兔子上,轻声道:“闲来无事,画着玩儿的。”
贾珩笑了笑道:“画的不错,草木生于狭石之间,欣欣向荣,兔子洁白如玉,生动活泼,一青一白,四妹妹是这个意思?”
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别让你们带坏了?这其实是精神洁癖。
惜春闻言,心湖荡起圈圈涟漪,轻轻“嗯”了一声。
贾珩也没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天香楼请了戏班子,妹妹怎么没去顽?”
惜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大喜欢听鼓锣铮鸣,觉得有些吵闹。”
与以往不同,这位傲娇小萝莉打开了一些心扉。
贾珩默然了下,瞥了一眼妙玉,凝眉道:“晨钟暮鼓,木鱼诵经……未必不吵闹。”
妙玉:“……”
管她什么事儿?
贾珩道:“其实,我也不大听戏。”
惜春凝眸看向贾珩,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道:“听人说,珩大哥写了第二部的三国话本,我原看了第一部……”
贾珩道:“就在我书房里,回头让人拿给妹妹看。”
妙玉这时,转身吩咐着丫头去准备茶水,而后过了会儿,说道:“珩大爷,饮茶。”
说着,端了两个茶盅,递给贾珩和惜春。
贾珩接过玉盅,嗅了下茶汤,轻轻品了一口,放在一旁。
妙玉目光一瞬步移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似随口问道:“珩大爷以为这茶如何?”
“甘甜清冽,正好解渴。”贾珩面色顿了顿,徐徐道。
妙玉默然片刻,问道:“珩大爷可知是何水而煮?”
贾珩久懒得猜,随口道:“以妙玉姑娘所好,风霜雨雪,大抵如此。”
妙玉:“???”
风霜雨雪,一时还真不能说错,可为何话里带着一股讥讽之意?
以她所好?大抵如此?
想了想,语气清冷道:“这是四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了梅花上的雪所煮,存了下不舍得吃。”
惜春看着斗嘴的二人,眉眼弯弯成月牙儿,轻声道:“珩大哥,这茶先前我向妙玉师傅求着,她都不舍得让我吃。”
妙玉道:“原先未到开瓮之时,如提前饮用,反而有碍茶汤口味。”
贾珩点了点头,道:“白云在天,明月在地,焚香煮茗,阅偈翻经,俗念都捐,尘心顿尽,妙玉师太为方外之士,自非我等世俗中人可比。”
妙玉容色微滞,品着意味隽永的话,再看那少年,眸光熠熠,心思莫名。
贾珩说完也没再理妙玉,看向惜春,问道:“妹妹最近饮食可还周全?”
惜春回道:“周全妥当,劳珩大哥挂念了。”
贾珩抿了一口茶汤,道:“过几天要听戏,妹妹若是空暇,可以多往天香楼走走,于院中久居,转圜方寸之地,也对身子不好。”
这几天他着实没怎么见惜春出来玩儿,想来是性喜安静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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