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谢岑丘那天在城墙上的话这几天夜里总会在她脑海中响起,儿时懵懂在乱世挣扎,少时在富贵乡无忧无虑长大,及笄入宫一人之下,她在这个世界完完整整地过了一生,遇到了那么多的人,那些影子在深夜里,像是一道道远方的呐喊,逐渐浸满山岭的冷雾,被她抛在身后,而在间或的梦境里,吉光片羽地闪现。

每一年的海棠花都会开,每一年长安都会有雪,但花下人,雪中人却不知何处去。

春晓午间睡得昏沉,浅浅的小憩却像是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天色已暗,床边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顺滑的白稠官袍,玉冠风流眉目隽永,是司庭。

“净莲。”她拥着被子坐着,眼睛有些睁不开。

他素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收到肩后,抚了抚她的额头,问:“做噩梦了?”

“净莲,你可会一直爱我?”春晓忽莫名地问。

司庭愣了愣,抿着唇,耳根微痒,“‘自然。”

“今已是哪一日了?”

“光启四年一月初七。”

他靠坐在床沿,垂眸看她,神情闲适,睡凤眼微敛在灯光下轮廓朦胧中与那一位跃下城楼的公子重合,“钦天监说,今夜恐会有暴雪,来年不会是个丰收年。暴雪连下半月,冰天雪地,不知会冻死多少子民。”

春晓笑了笑,揉了揉眉心,看向他,“可是,梅花在雪中才好看,不是吗?”

他凝视着她,半晌,轻笑:“你可知我这些年庆幸了多少次,庆幸永正九年在勤政殿外折下的那一枝梅。”

司庭抿着唇笑了笑,而后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似叹似趣,道:“时间善恶终有报,谢小姐,这辈子你我做了那么多恶事,死后定会一同入地狱。”

春晓:“哪有什么善恶因果,净莲也被那些佛家说法蒙骗了不成?此间世道人有叁六九等之分,而对于莫大世界无垠史时来说,人畜草木不过蝼蚁,纵是死上千万蝼蚁,覆灭百个国家,不过是顺其自然,谁又会去管教哪只蝼蚁开得杀戒更大?”

司庭吻了吻她的唇,“可是净莲不仅想要这一生,还想要下辈子,即便是在地狱相逢,也想要再遇到你。”

“司净莲,你是诅咒我下地狱?”

“不敢,只是想一想,谢小姐这般娇滴滴的定然吃不了油锅刀山的苦。届时受罚时,我毅然挺身代小姐受过,一一为你挡下酷刑,想必定能叫你再为我心动一次。”

“状元郎,你的脑袋瓜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玩意?”

司庭低低地笑,搂着她,室内燃着温暖的香,银丝炭静静地燃着,他们开始接吻。

“对了,净莲,你可知道陆骊龙还有个小名?”

“什么?”

“似乎叫陆阿福?”

“不知。你从何得知?”

“记不清了,发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怪晦气的。”

……

殿外,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窗下,晦暗的天光中,他抱着膝盖睡得昏昏沉沉,屋内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只言片语落入他耳中,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词语,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可是即便睁开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焦距,是个盲的。

陆慈是他的父皇,他自然知晓父皇有字叫骊龙,可他不知道,她还会叫他的小名。

阿福,陆骊龙原来还有个名字叫阿福吗?

陆拂在寒风中蜷了一下午,冻得苍白,后来又开始发热,整张脸如云蒸般滚烫发红,而现在唇瓣却一点点失去血色,他茫然睁着眼睛。

陆拂从小就被人说,他与陛下生得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

在他出生那天,天生异象,永正帝为他取名,言其将来前途坦荡,遂取龙气照拂王土之意,叫陆拂。

陆慈是被陆拂亲手杀死的,他再清楚不过,那么她口口声声唤他阿拂,究竟是他唤他,还是在唤那个阿福,她是否在怀念着什么?

殿内外的温差令殿外的雪融化得快,小陆拂蜷的角落已是一片泥泞,他跌跌撞撞不知道怎么摸索来这个位置,脸颊上沾着凝结的雪泥,双手和衣袖也脏兮兮的。

他才八岁,在前几日那场大火之前,即便是被当做灾星厌弃,他也是活得机灵自在,可是那场大火之后,小陆拂才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褪下了那层温暖的光芒,他一心向往的光明,锋利得令他遍体鳞伤。

陆骊龙在世时,并不宠爱她,所以谢春晓只是将他当作陆骊龙的替身吗?

她会对他那般好,温柔地抚摸他,拥抱他,送他甜甜的糖果,教他念书,也只是因为他肖似他的父亲,他与那个永正帝相似,就连名字都是替代品吗?

钦天监的预言并没有错,雪从今天晚上开始落,越来越大,从碎花般的小雪化作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寒冬像是一层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罗网,笼罩在这片土地,将那些孱弱的生命筛过。

小陆拂靠在冰冷的墙面,他双眼看不见,鼻尖有一条划痕,沾着血迹。

抚春殿被烧毁了大半,如今居住的这是一座陌生的宫殿,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他双目失明,在这座宫殿磕磕绊绊吃了很多苦,为了挽回谢春晓的心意,他将嗓子也哭哑了,喉中肿胀疼痛,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口便是干涩的疼。

陆拂想,这个冬天,为什么一直在下雪呢?

为何这场雪,便不会停呢?

他想,他大概永远也走不出长安这一年的雪,他想,他就这样冻死在她的墙下好了。

他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方向感很好,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方向远处是断壁残垣的抚春殿,他在里头的一个小院里,栽了一棵梨树,她那时对他说,要让小梨树和他一同长大。

梨树叁年没有开过花,如今一场大火,那棵梨树大概已死在了那场火中了吧。

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以他令为国号的光启四年,八岁的光启皇帝发现了自己的孱弱与卑微,他像条狗一样狼狈,他恨不得毁了这个世界,与全部人,与下不完的雪同归于尽。

他看不见光,他的光抛弃了他,他的光从不属于他,他的光从未洒落在他身上,她只是在他身上,折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另一所偏殿中,半开的窗户漏出袅袅檀香,是上好的香火味。

颀长苍白的少年虔诚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面前是一方高台,高高摆放着十几尊神像,佛家道门琳琅满目,或是慈悲或是神秘的神像安静地凝视信徒。

木荣月愚昧而盲目,他从偏僻山野的道观而来,他原本对神神鬼鬼不屑一顾,而如今,药石救不了他,他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漫天神佛。

在一众神像正中,是一尊容色祥和慈悲的观音像,白玉观音像眉心一点朱砂,在袅袅升起的香火中,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叛逆丑陋。

“弟子荣月,现年十八岁,虽修道之心不诚,却从未做过恶事。唯一犯下的罪孽,便是将贪污枉法的父亲送去了该去的地方。荣月不知菩萨是否会觉得孤单,荣月自来到这世上,十五年从未热爱这世界,荣月一直孤独,荣月不畏惧死亡,死生离别于我从未有意义。可如今,荣月不想要死,无论菩萨要拿走我什么作为交换,荣月只求再多活几年,求菩萨容我多活几年。荣月入宫不为攀附权贵,所得钱财皆已尽数捐赠修建佛道庙宇,若能侥幸攒下些许功德,只求各路神佛,予荣月与娘娘长寿同岁,得偿所愿……”

他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逐渐张开的脸庞,十八岁的少年比初入宫时更清丽了几分,眉宇间淡淡的哀愁令他像是一卷旧画,似乎能看到被时光迅速吞没的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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