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花厅之中,贾珩与范仪以及从国子监辞了教职,现为贾家族学教授的宋源,正在接待着从长公主府而来的怜雪一行。
商议之事,自是筹建商号。
最后定名为惠亨商号,除贾珩出银购置了三处营生之外,将三河帮麾下一干营生全部纳入进去。
待将诸般细节一一议定下来,已是半晌午。
贾珩温声说道:“怜雪姑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今儿就先到这里,稍后我还需前往兵部议事。”
因为这几天关于应对边事以及筹建安抚司一事,他往兵部跑得勤了一些,倒是和楚党干将——兵部侍郎施杰以及职方司郎中杭敏,等人熟稔了许多。
怜雪轻笑了下,说道:“贾云麾,我等下还要给公主殿下复命。”
夏侯莹清声道:“贾云麾,我去兵部也有些事,可一同前往。”
贾珩点了点头,道:“那就一同走罢。”
出了宁国府,相继骑上马,贾珩问着一旁着飞鱼服、英姿飒爽的夏侯莹,道:“最近不见夏侯姑娘?”
“月前去了一趟金陵,公差。”夏侯莹容色略有几分清冷,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贾珩问道:“金陵省,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夏侯莹想了想,转头看向贾珩,问道:“新闻的话,也不知怎么算是,秦淮河畔选花魁,算吗?”
贾珩怔了下,笑道:“当然不算。”
夏侯莹清声道:“那没旁的了。”
贾珩见夏侯莹并无谈兴,也不再问,就是策马去往兵部。
兵部衙门就离着皇城不远,在承天门左近,贾珩来到兵部时,已然正午时分,和夏侯莹分头行动,在一位小吏的引领下,进入司务厅。
刚刚来到廊檐之下,听到一阵争吵,从司务厅遥遥传来。
只见官厅之中,兵部左侍郎施杰端坐在小几上,正在与一品武官袍服,身形魁梧的武将争执,兵部右侍郎邹靖,也在一旁打着圆场。
贾珩目光微动,那屹立当中的武将他倒是认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的柳芳,也任前军都督府同知。
一等子是正一品,如果按着都督同知的官职,则是从一品,此刻站在堂中和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施杰相争。
施杰虽为正三品,却不落丝毫下风。
这就是王朝中期,文官集团的强悍之处。
只听柳芳沉声道:“施大人,河南南阳诸县匪乱,前军都督府建议兵部行文,调动忠勇伯牛继宗至南阳,观阅、襄赞军务,进剿匪盗。”
却是北静王为牛继宗想着复出的策略,先去河南督阵或者说是考察军事,避避风头,但有微功,就可进奏于上。
“牛继宗革去本职,闭门思过,是经过廷议,圣上降旨,未有圣上另发特旨诏允,兵部行不了这份文。”施杰面色淡淡说着。
柳芳皱了皱眉,沉声道:“革去本职,闭门思过,如今已思过一月有余,如今忠勇伯欲为国家作事,都督府调任其入河南观阅剿寇之事,有何不可?”
施杰道:“那柳大人或是由忠勇伯,可以上疏圣上陈情,只是以其超品之尊,说是襄赞军务,河南都司那边儿岂不是将其奉为上官?如是贻误军机,下官可担不了这份责。”
柳芳面色阴沉,说道:“待罪之身的武将,只要不领实责,兵部行文,就可予观阅、襄赞军事之责,此事何劳圣上?”
施杰冷笑一声,说道:“那是四品以下武将,忠勇伯是一等伯,爵位尊荣,无圣上特旨,谁敢令其协理军务?”
打着襄理军务之名,想为复出做准备,当他看不出来?
只是圣上年前就要大动京营,刚把这样一位庸碌无能的勋贵请出军中,再让其卷土重来?
柳芳冷冷看向施杰。
施杰根本不理柳芳,端起一旁的茶盅,分明是端茶送客。
柳芳却不为所动,继续道:“如今京畿三辅匪寇为患,王爷让本官和兵部会商,王爷之意,提调果勇营神枢一营,在京畿三辅剿寇。”
贾珩驻足听着,面色古怪,这是效仿他?
可三辅贼寇肆虐不是一天两天,早干嘛去了?
却是果勇营都督同知车铮投效到北静王府上,想要接任都督,说来也是柳芳等人,从贾珩这边儿得到的启发。
打算让车铮肃清京畿三辅的贼寇,以为晋身之功。
待时廷议,北静王想要保奏其都督一军,也有话说。
施杰吹着茶盅的茶沫,头也不抬,说道:“无内阁签发,六科副署的旨意,兵部可调不了一兵一卒。”
说着,呷了一口。
他昨天才得了李阁老的叮嘱,明日将有圣旨降下,调贾珩节制果勇营诸军,在三辅剿寇。
这是为明年诸般大政作准备。
柳芳冷声道:“兵部行文调度千余京营之兵剿寇,由地方诸县协助,本将记得施大人是有这个职权的。”
天下兵务,不可能事事都要经内阁商议,那样决策效率也太过低下,如剿抚地方贼寇,调度千把兵卒出城,兵部自是有权决断,事后向兵部尚书李瓒报备就是。
而柳芳过来交涉,就是打着这份主意。
至于五军都督府,没有兵部行文,只有指挥之权,却是调不了一兵一卒的,这就是文官政治的奥妙。
施杰道:“阁老虽不在衙内,由本官掌着堂印,鉴于往年次次剿匪无功,损兵折将,如这次有了闪失,本官担不了这个责。”
这是担着政治风险的事儿。
柳芳两番所请都不得允,拍案而起,愤然道:“京畿三辅贼寇肆虐,尔等兵部尸位素餐,庸庸碌碌,让人齿寒。”
施杰也有几分不悦,冷声道:“柳同知既如此公忠体国,可向圣上陈疏,有了旨意,别说调一千,就是调一万,兵部勘合也不会迟延半分。”
邹靖笑着打了个圆场,道:“柳大人为前军都督同知,当知无旨意怎敢擅调京卒?这不是为难我等下官吗?”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柳芳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拂袖而走。
只是,待出了司务厅,抬头却见着一少年,虎目中顿时现出两道厉芒:
“是你!”
贾珩看了一眼柳芳,面色淡淡道:“柳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柳芳心头压抑着怒火正没处发,见着贾珩“倨傲”无礼,冷笑道:“你是代化伯父之族孙,论起来,唤本官一声世伯也是应当,如今立了一些微末之功,却是鼻孔朝天,没大没小了。”
贾珩暗道一声晦气,不冷不硬地冷声道:“柳大人,此为兵部公衙,不是柳大人倚老卖老,认祖归宗的地方,若还存着国家武勋的体面,莫要在此处攀缠!”
这时,兵部侍郎施杰和邹靖二人,都是离座起身,驻足在官厅,看向二人,听着这话,就是面色古怪。
“你!”柳芳一听认祖归宗,如何不知是在骂自己,原本憋着一团火,看着对面的少年夹枪带棒,只觉一股邪火往脑门儿窜,挥舞起拳头,就要向贾珩打去。
这也就是勋贵,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敢揍人。
再加上柳芳自持身份为贾珩长辈,真浑不吝打贾珩一顿,他觉得贾珩也只能生受着。
施杰和邹靖都是面色微变,道:“这是……做什么?!来人,拦住他!”
以往也不是没有武将因为争功诿过,在兵部举拳相向,但严厉处置过几起之后,此类情况已经大大减少。
而柳芳毕竟是国公之后,一等子,在五军都督府打骂麾下武将,也是打骂惯了的。
然而,贾珩冷哼一声,侧身一闪,一勾脚儿,柳芳自是扑了个空,就是摔了狗吃屎,口中发出闷哼。
贾珩冷睨了一眼柳芳,冲兵部左侍郎施杰拱手,说道:“施大人,可看清了,是这位柳大人先向本官动得手。”
施杰、邹靖:“……”
然而这时,从一旁官厅两侧,呼啦啦出来听到动静的兵部属官,都是出来观看,见得这一幕,喧闹嬉笑。
以往见外镇的总兵、参将在兵部追功叙过时,都有抱拳相向者,现在见着一品武官,倒也并不出奇。
柳芳这时摔倒在地,痛哼了一下,爬将起来,半边脸眼见摔着乌青,看着那目光冷厉的少年,愈是愤怒,怒道:“黄口小儿……”
然而这时,兵部值卫的兵丁,呼啦啦一片,已上前以人墙隔开了二人。
这时,从人群中现出两个武将,一左一右拉住柳芳,劝道:“柳大人,算了,算了。”
右边之人,是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来兵部办事。
另外一个是年轻武将,相貌魁梧,体格健壮,浓眉之下,一双略有凶厉的眸子,不时闪烁狡黠之光,似是跟着戚建辉一同而来,其人是孙绍祖,因父祖辈有功,现袭着正五品的卫指挥之职。
柳芳一双仇视的眸子,紧紧盯向贾珩,愤愤道:“黄口小儿,咱们走着瞧!”
贾珩皱了皱眉,面色不为所动。
这种人,不敢寻兵部文官的不是,只敢向着他耍横。
目送几人离去,贾珩暗暗摇了摇头,进入厅中,道:“施大人,邹大人。”
方才见识了一番文官对武将的刁难,心头实没有太多喜悦。
如果他不是得了崇平帝的圣眷以及李瓒的好感,恐怕被刁难的人也有他一个。
施杰笑了笑,也不提方才的一幕,道:“贾子钰,阁老昨儿个坐衙时还提过你,说有两天没过来了。”
邹靖在一旁,吩咐衙内小吏上茶。
贾珩在厅中落座,道:“最近在梳理一些战例,阁老呢?”
“阁老今儿个内阁当值。”施杰笑了笑,说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
施杰道:“职方司的杭郎中还有员外郎,两位主事都在,初拟的典制,在一块儿议议,如果都无异议,就交由阁老。”
贾珩点了点头,在施杰的引领下,入得二厅。
一间三间青砖瓦房,内部以屏风隔断,轩敞、明亮的厅中,职方清吏司郎中杭敏,以及员外郎石澍,还有两名主事,四名令史,七八个人围着长桌,指着舆图谈论防务,远处书柜下的条案后,书令史、掌固等人在条案后,抄写、整理各种档案,对几位大人的纸上谈兵,早已见惯不惯。
见贾珩入内,众人都是停了谈论,见礼声不断。
一来是贾珩正得圣眷浓郁,二来,兵部尚书李瓒对贾珩的礼遇态度。
不管这些人内心如何想,对贾珩起码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贾珩同样拱手还礼,而后也至近前,听着一众文官日记强国,地图开疆,讨论着克敌制胜之法。
他在武英殿大学士李瓒主管的兵部职方司,在这样筹画方略的清水衙门,还是能感受到一些振奋有为的新气象——陈汉还未彻底烂透,起码中枢官僚的业务水平还是有着,国家机器尚以一种强大的惯性在运作。
至于边事被动,倒像是大环境所致,就是天才的战略,让蠢材去执行。
杭敏年岁三十出头,面容黝黑,身着正五品青袍官服,抬眸看向贾珩,朗声道:“子钰,经略安抚司的典制拟好了?”
贾珩道:“已拟好带了来,正要和几位大人共商。”
说着,从随身的牛皮袋中中取出一份簿册,递将过去。
众人传阅而罢,兵部职方司主事许实,皱眉问道:“经略安抚司下设,作训、虞侯、联勤、军情、军械诸分司、另有军医局,如果再加上主簿、功曹,是否过于叠床架屋了?还有军情有必要单独另设一司?”
贾珩道:“许主事,经略安抚司,主簿、功曹是协理枢相处置机谊文字,赏功罚过,而具体司掌庶务的应是这些分司,本官以为要格外重视军情搜集,察敌之虚实,对地理山川图绘勘测,不管是我方蓟镇关口、通衢要道都要摸清,还要潜入敌境,刺探敌情,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许实点了点头,道:“军医局呢?”
杭敏说道:“前日本官和子钰谈论过,要筹建军医局减少伤亡,以断军卒后顾之忧,收激励士气之效,本官以为可行。”
却是贾珩先前和杭敏提及的急救之法。
众人点了点头,都是赞同。
杭敏道:“如无其他异议,你我具名其上,待阁老阅过后,就照此办理吧。”
几人都是点头,表示并无异议。
之后,几人又是谈论诸省的剿捕贼寇一事。
员外郎石澍沉声说道:“前日部堂已行文诸省都司,剿捕贼寇,以为明年计核地方都司官长轮戍之依据,但贼寇滋扰地方,也不是一天两天,诸位也知内中细情。”
贼盗蜂起,自是这两年苛捐杂税的盘剥,贪官污吏横行所致。
杭敏面色凝重,转头问道:“贾云麾剿捕匪寇,应对三辅贼寇有所了解,具体是什么章程,有多少是乱民?”
贾珩沉声道:“近七成百姓都是走投无路,不少是山东、河南、河北至京就食的灾民,诸位也知,九边年糜费饷银千万两,再加上这些年天时不顺,十地九灾,朝廷财计日益穷困,只能课重税于州县,值贪官污吏,民变此起彼伏,弹压不及,如此下去,只怕贼寇越剿越多,还当剿抚并用,窃以为地方都司剿寇,要严格审断,不以剿寇多少为赏,而以戡乱治平为功!等阁老回衙视事,我会提出来。”
这些也渐渐成为朝野有识之士的共识,兵部职方司这些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崇平参谋,没什么利益纠葛,倒不会讳莫如深。
杭敏闻听贾珩之言,眼前一亮,赞道:“好一个不以剿寇多少为赏,而以戡乱治平为功!不然地方州县整出杀良冒功之事来,也毫不稀奇!”
其他人也是出言赞同,看向一旁的少年权贵,暗道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怪不得阁老和施侍郎对其礼遇有加,这见识比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将强上不止一筹。
或者说是思维方式的同步,这是文官处理事情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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