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就是缓兵之计,否则盛怒之下贾珍,会不会带着宁国府家丁打将上来,这都难说。
冯唐沉吟道:“可缓兵之计,只可用一时,东府终究要来寻你麻烦。”
贾珩又道:“不瞒世伯,我原本打算寻荣府里的老太太做主,我素日里听说,老太太是个怜贫惜弱的,若得她老人家出面,贾珍应不敢乱来,但深思之下,此事多半不成……”
“那位在深宅大院安享富贵晚年,含饴弄孙,谁敢让这事到她耳边,烦她清净。”冯唐显然对贾家的情况知之颇深,随意一句同样点到了关键。
贾珩点头道:“这就是不成之处。”
虽说蔡婶说认识鸳鸯,但鸳鸯敢拿这事去寻贾家的这位一心高乐,安享尊荣的老祖宗?
所以,此策断不可行。
冯唐面色也有几分凝重,说道:“事已既此,贾小子还需另做打算才是。”
贾珩正色道:“我心中已有几分决断。”
冯唐默然了下,问道:“贾小子,你要将此事闹大?”
贾珩面色沉静,眸中隐有冷芒闪烁,道:“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既已做下,不妨做绝!恶奴欺主,施以薄惩,族兄既然不顾体面,强夺亲事,那我就折了他的体面!”
这一刻,小小少年瘦削冷峻的面庞上,映照着微微烛光,竟有线条锐利之感,目光更让人不敢逼视。
冯唐闻言,面色动容,他原以为这少年老成持重,不想竟有如斯锐气?
雏虎虽幼,已能食牛!
只是,过刚易折啊……
这与这位老将军一向沈重谨慎的处事风格是多少有些相悖,可冯唐心头转念一想,如今的大汉,老成持重之将随处皆是,缺的恰恰是如卫霍的少年英杰!
贾珩面色幽幽,目光锐利,此刻就是要狠狠折了贾珍的体面!
可他是族长,不,此非年非节,他族长的身份,顶个屁用!
他又不靠族中供养,怒刷贾府的好感度,意义不大,再说他和贾珍是同辈啊。
族兄为儿子婚事,不顾孝悌之义,仗势欺辱旁支族弟,这干的叫什么没脸的事儿?
这时代,族长也不是好当的,不能为族人谋福祉,不能友爱远支,这说破天去,对不起祖宗!
祖宗把爵位传承给你,是让你苛待族人的?
这或会影响他科举走仕途?读书人最是讲究长幼尊卑?
族中不慈,读书人不平之鸣,做奋力一搏的事情还少了?
而且,将出五服的远亲,玉字辈的同族弟兄,被你这般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
早上,他打了赖升之后,就这么一梳理,发现当真是一丝不漏,全无凝滞。
当然,他唯一所做的就是……别把人打坏了。
还有担心官府介入,荣国府老太太唤他规训!
后者,他自有计较。
但前者,贾珩问道:“世伯,不知京兆父母为人如何?”
父母,就是地方官,京兆府尹。
冯唐沉吟了下,琢磨着贾珩的用意,心头了然,笑道:“如今的京兆府尹是许庐许大人,此人为人方直,秉公断事,不谀权贵,天子也很是器重……但以老夫看来,应道不会闹到那一步,荣庆堂那边儿也就顶天了。”
还有一句话不好说,京都重地,锦衣四伏,这等事说不定就落在天子耳中。
当今天子修谨克己、最重家风,贾家还有一个姑娘去年才进了宫,贾家哪里敢闹到官府一步,多半是要胳膊折了往袖里藏的。
说来说去,如今的贾家真是大不如前了,后辈子弟纵是作恶,手段都上不得台面。
贾珩闻言,心头最后一抹疑虑消散。
若是直接让鸳鸯给他递话,鸳鸯多半是不会答应的,而且贾母在这等族中狗屁倒灶的小事上,从来都是糊弄应付,不要妨我高乐的心态。
鸳鸯来日面对贾赦的强娶,都要以死相逼,闹得两府鸡飞狗跳,才引得贾母一边哭诉,一边摞了狠话。
为他一个外人,去干涉外面的爷们儿?
只有给贾珍一通儿耳光,事情就不同了,贾母这时候贾家辈分最高的身份,就显出来了。
那时再评理分说!
打人一念起,刹觉天地宽。
至于因此见恶于贾家,贾珩只能在心里呵呵,他纵然上赶着巴结贾家,贾家还能把爵位让给他袭了不成?
此事既已定下主意,贾珩心头疑虑尽去,在冯唐家吃了几杯酒,不觉夜幕降临,已至华灯初上时分,就施施然离了冯家。
待贾珩离去,冯紫英道:“父亲,珩兄弟见恶贾族,不会出什么事吧?”
冯唐吃过了酒,脸膛红润,笑了笑,摆手道:“不妨事,这贾小子谋而后动,心如明镜一样,行事会有分寸的。”
其实,他倒也乐见于此。
以他对天子性情的了解,若不和贾家翻脸,而是一团和气,上下同心,纵然其人将来再是少年骁果,将帅之英,天子能用?敢用?
天子用王子腾,也是斟酌再三,举棋不定,最终还是以分贾家之力,制边镇骁将。
至于此子,年不足二八,拉弓二石,心思缜密,谈吐宏阔,来日不可限量。
冯紫英有些琢磨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不过想了想,似乎也并无不妥之处。
……
……
贾珩这边并未让冯府人来送,而是径直出了冯府,牵着马就向宁荣街缓缓而去。
彼时,夜色瞑瞑,道旁人家宅门灯笼亮着,映照前路。
他虽然喝了大约半斤酒,但这时代酒精度数有限,加之此身体质特殊,反而活血经络,意态酣畅,思路比以往都灵活。
今日一天,前前后后见了一些人,倒比他刚来此世好几天,忙碌充实许多。
尤其,还得了冯唐青眼。
“明日先去秦家一趟,然后去国子监的文萃阁寻那位宋录事,读书科举、习武骑射,尽快取得功名。”
贾珩在心头想着事,就来到柳条儿胡同,远远就见一串灯笼迎了过来,又是现出贾蓉那张俊脸。
“珩叔……”贾蓉上前几步,陪着笑说道。
贾珩眯了眯眼,许是饮了酒,喝道:“你又来做什么?”
暗道,这贾珍就不能歇会儿,赶着来送?
他却不知道,以贾珍的好色贪淫,秦可卿不即刻拢在袖中,晚上觉都睡不实在,而且这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整日一味高乐,也没有什么正经事牵绊住手脚,眼下心火熊熊,可不就和贾珩耗上了吗?
贾蓉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现出一抹畏惧,挤着笑道:“珩叔这是刚回来?我爹在翠红楼请了东道儿,好好招待珩叔。”
贾珩道:“今日乏了,去不成了,明日再说。”
贾蓉脸色一苦,道:“珩叔,这要侄儿回去如何交差?”
“你如何交差是你自己的事儿!”贾珩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牵马而入。
贾蓉见贾珩语气不似严厉,壮着胆子上前,哀求说道:“我爹的性子,珩叔也是知道的,珩叔今日大发神威,打了赖升,我爹恼得和什么似的,不是琏二叔和婶子拦着,还说要去京兆府报官呢。”
贾珩冷笑一声,道:“你爹的性子,我知道!我的性子,你知道不知道?蓉哥儿,若非我前日替你挡一棍,你能站在这儿聒噪?蓉哥儿,你特么良心被狗吃了?”
被斥骂着,贾蓉脸上现出不自然之色,道:“此事是小侄儿不对,给珩大叔赔礼则个,此事过后,不管如何,当携厚礼致谢。”
贾珩将马匹送至院中,在石榴树下拴了,贾蓉也侧着身子,在一旁好话说着。
“珩大叔,侄儿这德行,你是知道的,我稀得成亲?这婚事,我绝无夺亲的念头,那秦家女,我见都没见过啊。”见贾珩态度“和缓”,贾蓉胆子越来越大,说话间就去拉贾珩的胳膊。
见贾蓉如此攀缠,贾珩胃中一阵翻涌,廊檐下摇曳不定的灯笼,橘黄烛火圈圈晕下,落在一张半是明亮、半是昏暗的脸庞上,一声讥笑响起:“翠红楼是吧?好,我去!只是我去了,珍大哥不要后悔才是。”
贾蓉一时没有察觉出贾珩语气有异,见贾珩答应,心头欢喜,口中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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