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墓园里只有两座新坟。

自十多年前谢家先人坟茔一夜被刨空,这里便一直空置着,如今谢家唯二的两位后人,衣冠冢便葬在这里了。

谢关元的坟冢是谢岑丘为他立的,谢岑丘去后无人吊唁,只有下人日日打理,坟冢萧索素净,一朵鲜花也看不到。

而谢岑丘的坟冢,应该是他的那些好友为他立的,修建得十分雅致精巧,边上还种着一丛修竹,竹影婆娑对着白雪,像是随时会有一位萧然的公子于其中抚笛。

春晓静静站了一会,将手中两枝梅花分别放在他们碑前,便走了。

无甚好留恋的,只是死得太早,令她的任务完成度不够完美,有些可惜罢了。

除夕将至,长安城内分外热闹。

乘着马车从世家林立的东区驶出,逐渐来到繁华的街市,大梁朝并没有宵禁,是以一个城市的繁荣从夜间的灯火便能窥见一二,长安城是大梁京都,繁华丰茂的大梁不夜城。

沿路商贩叫卖声,远处杂耍的惊叫与欢呼声,孩童们追逐打闹的笑声,风中有各种食物和清酒的香味,高楼上有人在抚琴,琴声缓慢悠长,车如流水马如龙,游人如织,公子佳人行走其间,匠人们一声呼喝像是抬起了什么东西,迷迷蒙蒙似乎闯入了一场戏曲……

傍晚正是逢魔时刻,冬季夜深得快,小雪落了一会便停了,万家灯火逐渐亮起。

到处都是人间烟火味。

春晓前半生遇到的叁个男人都离开了她,而她的人生却只是刚刚开始……

“池月,去松园。”

春晓开口道,马车顶盖上的铃铛清脆地响着,便悠悠穿过人群,向松园驶去。

松园是京都一处名苑,是附庸风雅的公子文士们谈史论道,行诗作赋品茶饮酒的场所,消费门槛极高,内里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景色布置也处处不俗,春晓来过几次。

这园子的主人,也与谢岑丘有几分交情。

春晓来这里却不是品茶也不是喝酒,她是来寻人的。

今夜是万丞相举办的私宴,名义是敬谢恩师,因为宴请的都是登科的叁甲与进士们,避免遭人口舌,并未在相府举办,而是选在了京内的松园。

春晓围了面纱,便在池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赶马的是谢府的小厮,奉上了谢府的名帖,春晓很顺利地进去了。

虽然知道那个司庭也在这里赴宴,但是松园偌大,夜色灯火下想要找到一个人,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春晓只是碰碰运气,但好在她俩似乎颇有缘分。

不远处站在梅树下摘着头上梅瓣的男人,不恰是她灯火阑珊处寻到的人。

梅树有些年头了,生得十分粗壮,梅花也开得繁多,几乎有几分梨树的风采,檐角灯盏被吹着晃动,烛火摇曳,那阵风也吹得梅花纷落,撒了树下公子满头,令他无奈地伸手去拂……

“司净莲。”她微微一笑。

她在远处看风景,而那风景中的人闻声抬起头,她便也入了他的风景。

灯火翩然下一身白裙的女子立在廊下,青丝与白色的面纱拂动,一双眸子含着笑意看向他,像是立在水一方的梦女,牵着梦魇的丝线,缓缓行来。

司庭扫梅花的手顿住了,怔愣地站在原地。

好半天,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张张嘴,像是要叫她,却又怕冒犯,不知如何称呼合礼数。

不等他想出来,树下又穿行来了另一个女子,粉色的绸裙,金丝银线描画的纹样,衣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女子突然走到男人身边,叫了他一声:“司公子。”

司庭骤然回神,见身旁女子贴过来,忙侧走两步退开,点了点头:“万小姐。”

春晓兴味地笑了笑,眸中带着不怀好意,万莺莺。

她这人记仇得很,当初打了万莺莺一巴掌怎么够,可惜这人没有入宫,不然还能磋磨她一番。

不过如今也算是她撞上了枪口。

依据池月探听来的消息,万莺莺看上了新科状元,万丞相有意撮合他们,捧司庭进入内阁。

她朝那局促的男人指了指一个方向,便转身离开了。

万丞相可真厉害,想要捧谁就能捧谁,在京都一手遮天,可惜不能为她所用,如果能换个为她所用的,就再好不过了。

司庭看到了她的动作,心头一动,抬步想要跟上,而她身旁的万莺莺也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背影,看起来便是个绰约的女子。

万莺莺眉头一皱,她是个爱美人的颜控,看到司庭的第一眼便被他清隽无双的样貌折服,就此视为囊中物,她娇声道:“那是谁?司公子可认识她?”

司庭避她还来不及,焦头烂额地躲着不让她靠近,他对这个娇蛮的丞相小姐没有办法,便脱口而出道:“那是我的心上人,在下心属已久。万小姐自便,在下不奉陪了。”

说完,他抬步就追了出去。

春晓手指的方向在松园外围,那里有一条绕行的河流,河上会有画舫夜游,途径大半个京城,夜风与景致都极为怡人。

司庭匆匆赶出来的时候,春晓已经找到了一个艄公,在付钱准备登船。

司庭几步跑上前,大冬天额头竟紧张得渗出一层薄汗,他连忙拦住她的动作,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嗓音温雅道:“谢小姐要乘船?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与小姐一同游湖。”

艄公看看蒙着面纱的春晓收回去的手,又看看司庭手中的碎银,没有出声。

春晓噗嗤一下笑出来:“一块可不够,这位师傅可要收两块碎银,才肯为你开船的。”

船头亮橙橙的灯笼在冬风里荡漾,薄薄的暖光洒在他俊雅的脸庞上,可以看到这位状元郎的脸颊又红了一层,忙又掏出一块碎银,两手一起送给艄公,他低声道:“有劳师傅了。”

艄公利索地收了两块银子,咂咂嘴,解开停靠的绳子让他们上船。

他已经六十多了,在这长安环河上划了一辈子的船,还是第二次见到这么俊俏的一对璧人,即便是那女子蒙着面纱,凭着一双倩然俏丽的眼睛他也能认出来。

五年前她的身边站着另一位男人,她坐在船头泡脚喝酒,那男人便安静地看了她一路。

……那位公子,生得可不一般,艄公这么多年都忘不了那慑人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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