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不会因为感到幸福就停下脚步。

在接到堂妹说伯父伯母都已经在逛婴儿用品店了的消息后,陶柔积累已久的焦虑再次到达了一个峰值。

经过一个晚上的考虑,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家跟父母进行一次正面对话。

李辰把她送到火车进站口,把肩膀上的包递给她。

“你确定,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李辰最后还是不太放心地问她。

陶柔笑着回了他胸口一记小拳拳,“不用,你去影响我发挥。”她一如既往地挥手,转身潇洒地消失在人群中,一次也没有回头。

(辰哥,谢谢你。可有些事,只能靠我自己去解开。)

出了老家熟悉的车站口,陶柔看见了陶国强,他一边举着手喊着“柔柔”,一边从人群外围费力地往里挤进来。

她紧了紧背包的带子,迎了上去。

陶国强个子不高,总是穿着跟同龄男士撞衫率极高的外套,以陶柔的近视眼还真难马上定位到他。

“今天车还挺准的,”陶国强就像平时一样跟她说些家常话,“人不多,走走走,我的车就停在那后边。你饿不饿,路上吃了没有?……”

陶柔也配合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键话题。

上了车后,陶柔坐副驾驶座上,侧头看着窗外。

刚刚下过一场雨,小城的马路上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洼,有摩托车飞速驶过,把等红灯的车下半身溅得满是泥点。

陶国强有一阵没说话了,他抿紧下唇,双手握紧方向盘,坐得端直,让陶柔想起来高考那年陶国强送她去考场时也是这个神情。

这时她看见车子走到左转车道上,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于是开口道:“是修了新路吗?这里转了等会儿很不好走的。”陶国强仍然保持沉默,陶柔看他没有接话的打算,于是放弃,转头继续看老街风景。

直到车子停在了市妇幼保健医院门口,陶柔才开始感到一丝丝的恐慌。

她的腿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转过去看陶国强,对方却把头偏向另一边窗外。

“下车吧。我去停个车。”

陶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吐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呛到了哪里,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后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真咳还是在假装,但至少可以在车里多呆一会儿。

陶国强始终安静地在驾驶座上等她。

陶柔渐渐停了下来,咽了一下口水,看起来镇定了不少。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走了两步,就看见崔秋早站得笔直,穿一件桃红色的中式连衣裙,在左边一栋楼的底下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陶柔张开嘴巴想回应母亲,但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音。

她回头,只看见陶国强远去的后车厢。

崔秋早见女儿不动就走了过来:“路上人多不多?累不累?你来的正好,今天小家伙儿可精神了!……还愣着干嘛,赶紧上去看看啊!哎呀你爸他知道地方,等会儿自己会过来的。”

陶柔抬头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茫然地问道:“生了?”

“对啊!”崔秋早笑得合不拢嘴,然后表情转为讶然,“你爸……路上没跟你说?”陶柔摇头。

“哦……三天前生的,很健康。”崔秋早简单解释了下,“上楼去看看?”

陶柔机械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想去,但她怂了三十年,她还不习惯说“不”。

她看着崔秋早的脚后跟进了楼,进了电梯,走到四楼的一个单间门口。她停下了脚步,但崔秋早已经高声笑起来,打着招呼直直走了进去。

门是开着的,房间不大,除了两个柜子就是一张床。

一个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身材还有一些臃肿。

女人正侧着头抬起来微笑着跟崔秋早和另外一个约四十岁出头的精干女人说着什么。

三个人注目的中心,是精干女人手中抱着的一个裹得圆乎乎的婴儿,她正娴熟地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小家伙,跟崔秋早说笑着,“您看,您前脚刚走他就不安分,您一回来呀,哎哟~这开心的,我看呀,他就是喜欢您。”

崔秋早乐得合不拢嘴,凑近拿手指头虚点婴儿的小鼻子,嘴里嘬出各种逗弄的声响。

“不进去吗?”身后传来一个很低的男声,陶柔差点没听出来。

陶国强从她身边穿过去,很自然地走了进去,加入新生儿围观三人组。

他探身低头眯眼看了看孩子,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显得眼角的皱纹特别的明显。

陶柔恍然觉得,她好多年都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笑容了。

“柔柔,柔柔!”崔秋早这才注意到门口的陶柔,大声唤她进来,“快来看啊,真是太可爱了。”

一直背对门口的那个女人也闻声转过头来,她是这边妹子典型的清秀的长相,脸色还带一点憔悴,但眉眼都精神奕奕。

她刚开始友好地朝陶柔笑着点了下头,但看着她的表情又不安起来,转头看向崔秋早。

月嫂则继续晃动着怀中的婴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屋里屋外的每一个人。

陶柔觉得这房间,这楼,这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遥远,模糊。

在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和耳鸣声中,她听说自己说:“不用了。我在楼下等你们吧。”

她竭力压制着脑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可怕的想法,转身把崔秋早的询问声甩在身后,快速走下楼梯,一口气奔出了大楼。

(他们……他们看起来才像一家人)

(爸妈,真的不要我了……)

(四楼,……四楼)

(哈哈哈哈……我死了他们会为我伤心吗?)

陶柔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息,挣扎在看似无尽的黑色暗潮汹涌中。

突然,口袋里好像响了一声,把她拉回现实中。她缓缓直起身,躲到出口阶梯旁边的的拐角处,掏出了手机点开消息。

老公:怎么样?没影响你发挥吧?

陶柔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用手掌蹭去双眼不断涌出来的泪水。

她才注意到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的水泥地上,从裂缝里钻出了一朵不知名字的小黄花,倔强地伸展着细细的花瓣,丑萌得让人心疼。

她捏着手机给花拍了一张照,继续抹眼泪,把双颊都擦得火辣辣的。

(刚才还想从这跳下去,现在却在赏花,我可真厉害)

接受现实就像守着一座无望的城,经过漫长惨烈的抵抗后,破防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崔秋早焦急地从楼里奔了出来,朝医院门外望去,陶国强在她身后。她左右顾盼了两下,马上发现陶柔就站在楼道出口的台子下边。

“柔柔!”她叫了声女儿,顿了一顿,脸色已经不见刚才的喜悦神情,“你到底怎么想?你不想上去就早说啊,外人面前搞成这个样子多尴尬。”

陶柔慢慢走出来,面对两人平静地说:“你们喜欢就养吧。看你们那么开心,我也挺开心的。……就是强行让我当妈这个事儿,我还接受不了。”

崔秋早一愣,没料到她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但她紧接着问:“那你想怎么样呢?接受不了是个什么意思?”

“就……这样了吧,”陶柔简洁地回道,“你们三个人好好过日子,开心点,平时注意身体,别太操心,尽量交给保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受这个事,但……至少这两三年我可能都不会回家了……就交给时间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们要生病了有麻烦了别瞒我,亲戚里有我眼线。当女儿该做的我都会做。”

崔秋早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停了很久,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好……”

陶柔看了看手机说:“三点半到江市的车还能赶上。”

“这么快?”崔秋早马上挽留,“吃了饭再走。”陶柔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始终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陶国强开口对崔秋早道:“你等会还要去谈抚养手续的事,我送孩子走吧。”他边说边往停车场走去。

母女俩缓缓走出医院大门,不一会儿陶国强开着车在她们面前停下来,开门下车。

三个人又都沉默了一会儿,陶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妈,你多保重。”

崔秋早偏过头擦了一下眼角,突然上前两步把女儿抱住,好一会儿才松开。陶柔没有再看她的脸,转身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

车沿着刚不久来的路往回走,陶国强始终没有说话,陶柔依然没有表情地看着窗外那些飞溅的泥水。

开到途中沿湖公园附近时,车却慢下来,停在了一片小树林旁边。

她茫然地回头看陶国强,发现父亲已经起身下了车,但没有叫她,而是径直踩着松软的地面走进了树林,消失在了几棵大树的后面。

陶柔猜他是内急了去解决一下,所以她没有跟上去,就在车里静静地坐着等。

大约十分钟后,陶国强才又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言不发地回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

陶柔余光看到,他的双手拳头凸起的骨头上破了好几处皮在往外渗血,还沾着一些木渣,裤子上也有痕迹,鞋子边缘沾着树叶和黄泥。

中年男人目不斜视紧盯前方,嘴唇绷得微微发抖,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有些发白的胡茬往下掉。

于是陶柔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无言的告别了家人,陶柔坐火车上给李辰发消息。

-已上车,六点半到江市。

-感觉如何?

-人家好饿~没吃午饭~

-香蕉.jpg

-你不再是我的宝宝.gif

(我没有被父母放弃)

(是我自己选择了划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