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包惜弱一手紧紧拽着他衣衫,在杨铁心怀里嘶声拗哭,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在这一刻一一涌上心头,他再也不要离开眼前这个男人了,不要离开了!

杨铁心此时却不敢稍动,他一肚子的疑问未能尽释,却又如何能与自己的发妻嚎哭相认?

包惜弱抬头看着眼睛直视前方的杨铁心良久,脸上眼泪秫秫的流到他胸前衣襟上,而一旁的完颜康惊的目瞪口呆,嘴里道:“这,这,这。”饶是他从小机灵聪慧、临机应变得心思极佳,这时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包惜弱柔声道:“铁哥……这些年,你样子变了,我如今已认不出你的相貌,但你这声音,我……我却至死也忘不了。”

杨铁心看着怀中人儿,完全不顾周围中人诧异的注视,芳口轻开,流着泪真心相述,一张姣好美丽的脸庞十多年来未见的衰老半分,反倒增添了许多成熟高贵。

此时一双秀目又扫着他的面孔满脸温柔的看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无比,毫无一丝作伪敷衍之色。

眼前人儿依稀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温柔善良,和自己相濡以沫的邻村私塾家小女儿模样。

不由得,十八年的相思之苦突然发作出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地紧紧地回抱着包惜弱直哭出声,嘴里嘶哑说道:“惜弱……这十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你。”

包惜弱哭道:“我以为你死了,他们跟我说你被人杀了,老天可怜,你没死!你没死!让我终于又见到你面,如今就是让我立时死了也便知足,铁心,这么多年……你过的还好么?”

两人一时相拥流泪,就在这几百人围观的街中倾心相认,互述衷肠,此时四目相投,只有你我,哪里还会在意身边人众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场内场外的人群都大声鼓噪,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个风霜满面的中年汉子居然跟金国六王府的美貌王妃纠缠不清了,于是围观人群中的好事之徒个个来了精神,打哨的打哨,叫好的叫好,人们都对此事接下来的局面甚为期待,要看看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有几个王府的家奴眼看着场面不对,撒腿冲出人群,向外奔跑回去报信的。

完颜康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迅速冲上前去奋力拉开自己母亲,自己则挡在杨铁心身前,鼻中气息粗重,心头一头乱麻,颤抖的指着面前的人道:“你……你这个狗东西,居然……居然敢侮辱我娘,我……我要杀了你!”双手握抓相错,发狂似的大叫,就待冲上前动手。

郭靖侧步一转,已挡在杨铁心身前,手中摆了个招式,要保护自己叔父,包惜弱自后死死拉着完颜康的手臂,惊道:“康儿,康儿,你不能无礼,你绝不能对他无礼!”

完颜康此时惊疑不定,心中只是暗自念道:他们说十八年前,是十八年前!

一时百感交集,隐隐的一个想法在脑中刮刀似的切割。

包惜弱果然在后小声道:“康儿,他……这个杨铁心就是你真正的父亲!”

包惜弱的这番话场中众人都听得真切,场外人众却听不到,瞧着场中那个大金国赵王府的小王爷满面惊恐的看着那个姓穆的汉子后退。

完颜康歇斯底里的大叫道:“你骗人!你们骗人!我不是汉人!我才是不是汉人!”指着王处一道:“是你!是你使得奸计!”又指着黄蓉、穆念慈和郭靖道:“一定是你!是你们,你们想害我!你们设了圈套害我,什么比武招亲,你们费尽心思的设计引我入翁,我不上当,我才不会上当!”

穆念慈和郭靖此时都还惊疑不定,二人均非聪明之人,都还没完全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而黄蓉都笑吟吟看着他也不说话,眼中却已带了同情之色。

完颜康戾目扫视场中,身子尤自颤抖不已,默默的挣脱了母亲的手,突然掉转身子发一声喊,拼命的分开围观的人群,向北远去了。

包惜弱看着儿子如此,心中也是一阵难过,但她此时心中只有杨铁心一人,其他的就一时什么都已顾不上了。

她原本就生性善良,数十年如一,心思尤为单纯简单,见到丈夫还活在人世,就打算誓死相随,绝不再被人拆散分离。

至于她目前身嫁王府,夫君是当今大金国的赵王完颜洪烈,自己的儿子能否接受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王府的一众家将武师在侧虎视眈眈的看着他和杨铁心犹豫,她也全然不管不顾,一颗心思只在丈夫这边,如今是死是活都已不是问题,只要是见到了十几年日夜相思的铁枪主人,自己的这番思念苦楚、每日枕边的无数眼泪,就绝不算白费。

此时,黄蓉看着彭连虎等几个王府怪客直盯着杨铁心发愣,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适才又眼瞅着几个王府的家奴匆匆忙忙的出了人群,想是回去搬救兵去了,心中已知如果王府救兵到来,那可糟糕了,于是赶紧低声对郭靖道:“靖哥哥,我们快走,不能在此耽搁!”其实黄蓉心里倒是不关心包惜弱和杨铁心如何,但是很明显这二人和郭靖大有渊源,而郭靖定然不会舍了二人单独逃生,因此黄蓉也不能舍了郭靖,此时当机立断,立刻逃走才是真的。

王处一此时也是醒悟过来,对啊,现在不走,等会儿完颜洪烈的救兵到了,那可当真走不了了,于是赶紧道:“对!这位杨……兄弟,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快走!”

一时之间,这一波人在王处一带领下,浩浩荡荡,展开了所谓的逃亡之路,转眼跑的没影

而此时,彭连虎等人商议一番,喊来几个亲随弟子缀着杨铁心等人离开的方向跟踪,众王府宾客这会拎不清此间的关系,没有王爷的命令,就不能真的上前阻拦王妃动粗,只好在街中等候报信的家奴的消息,却不敢自作主张。

……

此时北风瑟瑟,漫天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的飘落,场中兵器架已在完颜康和郭靖的打斗中一片狼藉,只有那个写着比武招亲四字的红色大旗折倒在一旁,雪花飘舞间,布头上字迹转瞬被雪盖的消失不见,只一会儿的功夫,整个中都皇城就变得一片素白。

纷雪弥漫间,一个阔步独行的中年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上插着把黄色丝涤的长剑,正走在另一处街口。

这道人掸落衣袖上的积雪,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时诗兴即来,口中禁不住吟道:“暮日西去霭色阴,怒雪飘薰湿人衣,广寒冰阶犹觉冷,人间柳絮待春开。”

又即浅笑一番,似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句甚感满意,又喃喃自语道:“此间这般景象,倒像极了十八年前临安牛家村的一场大雪呢,只是物似人非,全不知各自造化。”

叹了口气又道:“杨兄,郭兄,愿你二位在天保佑,护的你们那一双儿男都做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终至一日能够驱除这一方胡虏,还我北方这大好山河。”

这道人正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全真教长春子丘处机!

丘处机脾气性子颇有些急躁,年轻入教时就是个好勇争胜之徒,他师父王重阳当年指派全真教掌教衣钵时,虽然大师兄马钰为人沉稳恬淡,入门最早,岁数也是七子中最大的一个,正是实至名归,众望所盼的下一代掌教人选。

王重阳却还是为了二徒儿丘处机的性情大大可惜了一番,并道:要说我传下的拳法剑术,依你的资质性格,倒是能练得最好,不至负了为师以武为本,早年间全力打造下的全真这门宗派。

要放在二十年前,我必中意与你,一定要破格入选,让你传了本教的衣钵。

但这些年来的一番际遇,却直让为师堪破了生死,知道这世间是非的由来,教中的理念就大大不同于先时。

为师创教之初,虽结发出家,意欲跳出红尘,但这个道士既做的不情不愿,全真道派就有些名不副实的很,此后浸淫道藏典意日久,终于参透了“清静无为”四字的真谛,你这番性格,为师就不大看得惯了。

但人之性子本自天成,没有大的变故,却也不好强自转折,我这不是责怪讽刺,又或是劝你改善,只是你得性子里既像极了二三十年前的王重阳,而那个王重阳,就绝不能发扬我教现行的忘言弱训、正思诚心的教义。

丘处机当年听了师父的这一番训示,虽听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反倒是得意多于惶恐,他素来崇敬自己恩师,每每便有暗自效仿之举。

想到恩师早年暗自招兵买马,意图翻转北宋沦亡,颠覆金人大肆入侵河东中原残害汉人的风行,他自认无那份辗转乾坤的雄才大略,却从小处入手,在江湖上勤于行走,快意恩仇,刺杀汉奸乱臣,扶危济困,要单凭着一己之力的与这乱世相争,效仿自己师父早年的夙愿。

可这一般作为,就全无了道家的风德,倒像个行侠仗义的遗朝豪士,因此就有了雪夜袭敌与郭杨两家相交,就有了与江南七怪十八年的赌约。

丘处机此时正急着前去大金赵王府,自有一番话要跟自己在此地的弟子完颜康交待。

随着与江南七怪的赌约逐渐接近,丘处机心中也是有些焦急,自己万分辛苦的在北地异族的王侯府第找到杨家子嗣,又为了能让他们母子富足康安的生活,这才强忍着憎恶之情并不发作,为了让这个徒儿在言辞间对金人不露出丝毫破绽,就连他的身世也一并瞒着,只是专心教导武功,盼望在江南嘉兴的比试中能胜了郭家子嗣,赢了这桩因头,大大的出一口当年在法华寺被七怪无端阻挠,重伤在身的恶气。

他心中即是明知当时七怪并不知晓实情,也是受了朋友的蒙蔽才跟自己相斗,而那个焦木大师也为此含恨而亡,这事原本就是谁也怪不得的。

丘处机自也不是那辈心胸狭小,睚眦必报的性子,可是这十八年的赌约却也实是太过有趣刺激,他争强好胜的性子一时既起,就再收不回来,一门心思的就想自己教出的徒弟能够胜出。

完颜康平日在丘处机面前又总是规规矩矩的,从不把那般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的嘴脸显露半分,打心里对他这个严厉的道家师父是怕的紧。

因此丘处机就没怎么多想,只道桥到船头自然直,只待比武完毕之日,再跟他好好纷说过往,痛陈利害。

而这完颜康本身既是汉人血脉,又是忠良之后,再凭着自己这个师父的名头压着,他就总能转的过念来,舍了这份富贵,老老实实离开中都,作自己的得意徒弟。

丘处机一边想一边向前又疾走数步,突然发现皑皑白雪纷飞下,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来,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在此番地调教多年的徒儿完颜康。

完颜康此时头发肩头满是积雪,眼神呆滞,浑不知日月,只是昏昏沉沉的前行,丘处机赶忙上前拉住他,怒声道:“如此大雪天里,你穿的这般少,浑不爱惜自己身子,又出了什么事情了?怎么在这街上失心疯一般的乱走?你看看身边有你这样行路的么?”

完颜康一愣,看着丘处机正在眼前跟自己发火,积威之下,不敢顶撞,心头却尤感烦躁,盯着丘处机看了半天,梦呓般道:“那个最关心疼爱的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娘说那个姓穆的糟老头子是我父亲,我娘一定是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汉人都是没用废物,我怎么会是汉人?”

丘处机听不大明白他这说的是啥,但听他说汉人没用,一时间怒气勃发,啪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为师就是汉人,你这是在说我没用了?”

完颜康捂着自己脸庞,也自觉说错了话,歉意道:“我不是说师父你,我没那个意思……”

丘处机怒道:“本来我还想过些日子再跟你说的,但如今你居然说这番话,我就说给你听好了,你本就不是金狗家中的子弟,你的父亲叫做杨铁心,是的汉人英雄杨再兴的后裔,你也该姓杨,名字就叫做杨康,你的名字是我在你还在你母腹中时就起好的,你还有个的义兄姓郭,叫做郭靖,你们两个的名字和起来的意思是让你们二人长大后不忘汉人前宋靖康之耻,要记得徽钦二帝被掳之辱!”

完颜康盯着丘处机的眼睛直看,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些做秽的端倪来,此时雪下的尤大,两人头顶盖了厚厚一层积雪,耳畔颈项间融雪成露,水气氲氲绕绕,丘处机眼光中不禁充满了期待之色,希望自己徒儿听了自己这番话,立刻就能想的通了,不再仇视汉人,承认自己是个堂堂的汉人子弟。

完颜康从这个汉人的道家师父眼神中看不出一丝伪诈的神情,终是心底信了几分,面容惨淡灰暗,掩不住的悲凉失望之色。

却突然跳后一步指着丘处机大声道:“你给我起了名字,你跟那个姓杨的汉人早有渊源,我是汉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是汉人,我怎么又是汉人了,父亲对我宠爱无极,自幼待我甚好,我一定是他亲生儿子!你们欺我母糊涂,我又年幼,因此想尽了诡计让我上当,让我做不成赵王府的小王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了?你跟我说,你跟我说,我不是汉人,我绝不是汉人!我是完颜洪烈的儿子,我叫做完颜康!”

丘处机被他一番话气的说不出话来,一时悲愤交加,手掌高举上前一步,就要向他天灵穴击去,完颜康毫不退让,眼睛死死看着丘处机,嘴角上翘,厉声道:“你心中一定有了诡计,我说到你的痛处了,你才要杀我灭口,你在这中都城杀了我,父王一定会派人盘查出来,然后搬兵攻打终南山,灭了你的全真教。”

说到最后语音也自颤抖,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道家师父粗犷善怒,因此平日间在他面前总是扮作一幅战战兢兢乖小子的模样,实是相激不得,但此时他心中也是狂怒无匹,十几年的内心构架既倒,却也有点不想再活的想法,临死关头就非要逞一番口舌之厉,又盼真的凭此能吓阻他收手不杀,放了自己回去,还能继续享受着即将失去的荣华富贵,还能继续作王府小公爷。

心头思绪实是一团乱麻,盘错纠缠,矛盾无比。

丘处机看着完颜康倔强的脸孔,心头浮起自己授艺与他的无数个昼夜,他自不受他这番拼死相争的威胁,只是暗自神伤,自己怎么会教导出这等是非不分的弟子出来。

一阵自怨自责下,就缓缓收了手掌,只是问道:“你娘呢?你带我去见她,让我们把话都说清楚了,到时候是去是留,你就自己选择!从此刻起,就当我丘处机从再没有你这个徒弟!”

完颜康见他不肯动手,只道是他终是怕了自己父亲的大军,心中对王府生涯更是留恋,听此话如实回答道:“他跟那帮比武招亲的人向北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丘处机道:“那你跟着我一同去找!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我们再说话!”

完颜康点点头,心道无论你们说什么鬼话对我,我也自不信,寻了机会回去找父王,我要让父王带大军把娘从那个不知姓穆还是姓杨的家伙手里抢回来,再把你们一帮大金国的叛贼全都抓起来,严刑拷打问问到底有什么图谋!

大雪下的没完没了,不知何时能停,两个曾经亲密无疑,数月前还在一起微笑谈论的师徒,如今却各自怨恨形同陌路的踩着雪一前一后,一路足迹的向北而去。

丘处机跟着完颜康,两人顺着街道行走,回到比武招亲的街口,大雪遍盖了足迹,路上已然一片雪白,再顺着大路行走,沿途打听,得知几个时辰前,一拨人行色匆匆的向北门而去,其中就有丘处机询问的这位衣着华丽的贵妇。

丘处机腿脚加快,推搡着完颜康让他加速赶路,他性情急躁,就想赶紧找到杨夫人,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询问清楚,把这笔前后过往的旧事赶紧说明白了。

两人出得北门,在城外沿途寻找,又问了几个正在屋前除雪的乡农,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在前方密林处回龙观方向隐隐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

二人急忙驰前相看,只见数百大金国王府精兵层层围着一座观门,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卫簇拥着一名身着锦甲的大将。

观门前,十几个个武艺高强江湖装扮的人士分开了两个阵仗,正自翻翻滚滚相斗,直斗的尘土满布,喝声连连。

完颜康见了马上那名大将,口中大叫父王,突然一个箭步窜到近前,拉着他的手不放,他天资虽然聪颖,但从小未经挫折,凡事都有眼前的这个大金赵王为他作主,此时年级既轻,受了这番伦常变故的刺激,心头只觉着委屈凄苦,如今就只有眼前的这个威风凛凛的父亲才会真正待自己好,一时间,竟然连生母包惜弱都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