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依然是柳絮飘飞的季节,我第四次抵达了长安城。

估计是因为我上次逃离时只是个为驺郢传递国书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当年汉天子最后并没有对我发出正式的缉捕。

所以我在长安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这也令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我心下稍安。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韩成已经不在长安,汉匈全面战争已经在华夏北方数千里的边境上轰轰烈烈地大规模展开。

与之相伴的,北部匈奴小股游骑兵对边境村镇的侵扰也日渐频繁。

李广将军主动申请领兵往幽州右北平郡抗击匈奴,作为他核心幕僚的韩成自然也早已随李将军一块前往前线。

这回觐见大行令时,我向汉朝天子提交的是一份自己书写的陈情书。

至于那份余善交予我的旨在向汉天子申请恢复他闽越王爵位的国书,早已被我丢进了路边一个猪圈。

我在陈情书里详细述说了当年闽越王驺郢被构陷暗杀的冤情,并且提醒汉廷余善狼子野心,已有反心,万万不可再次恢复闽越王爵位。

在驿馆等待数日后,我接到了大行令转达的天子回复。大行令告诉我,这些年天子忙于北伐匈奴。待讨平匈奴,定然会择机发兵讨平闽越叛逆。

令我意外的是,汉天子大大肯定了我勇于陈情的义举,并秘密封我为越义校尉,隶属于汉朝大行令节制,允许我回闽越国后相机而动、便宜行事。

就这样,除了闽越王驺郢秘密任命的归汉校尉一职,我阴差阳错又成为了一名汉朝的军官。汉天子同末代闽越王在这件事上冥冥之中不谋而合。

送走大行令使者的那天上午,我走出驿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为何,我心中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也许将是我最后一次来长安了。

后面的几日,我凭着记忆去了很多个当年和韩璟一起游玩过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韩璟巧笑倩兮的样子在我心中就加深一分。

我忽然很想再见见她。

“啊湫”在灞桥上独自徘徊时,我又一次因为吸入一片柳絮打了一个喷嚏。

“黄骞……以后你每次见到柳絮再打喷嚏时,都要记得想起我,好不好?不要忘了我……”

长安城漫天飘扬的柳絮里,韩璟这句轻柔的叮嘱如同魔咒一般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

一起浮现的,还有十年前于易水之畔分别时,她那双杜若秋光、依依不舍的泪眼。

“韩璟……我要再见一见你……哪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也好……”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感觉到自己心里那个尘封的角落里,冰冻了数年的坚冰在迅速崩塌,思念开始变得如火如荼,无可抑止。

如同那漫天飞扬的柳絮一般,让我无法呼吸。

……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地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

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

表达千万分之一

为了这个遗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

不肯睡去

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

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为了你的承诺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

都忍住不哭泣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拥叹息

不管将会面对

什么样的结局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穷水尽

一生和你相依

《漂洋过海来看你》——娃娃

……

“咚咚咚……”我用颤抖的手轻轻叩响了眼前那扇熟悉而又陌生的木门,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敲门声在剧烈颤抖。

这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我独自站立在易水之畔韩府的院子门口。这个小村的夕阳依然如同十年前我和韩璟在这里生活时那样美丽安静。

“黄骞……你个懦夫……不要紧张……你从长安星夜兼程赶到这里,不顾舟车劳顿,不就是为了见一见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儿么?”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掌心却依然由于紧张不能自已地汗湿了。

“吱呀……”就在我心神不定之际,眼前的院门忽然开了一条小缝,我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叔叔,你是谁?是找我娘么?”开门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说话依然奶声奶气。

她长得白净漂亮。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上,一双凤目亮晶晶的,乍一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像韩璟。

“难道这孩子是韩璟的女儿?”

我心中暗暗想着,不由得一阵紧张,点头嚅嚅道:“……是……小姑娘……你母亲在家吗?叔叔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她的。”

听我这么说,小女孩转身跑了进去。

透过虚掩着的门缝,我听到她稚气的喊声:“娘亲……娘亲……门口有个叔叔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之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高挑靓丽的女子打开了屋门。

看到我,她端详了片刻,随即一愣,檀口轻启惊讶地问道:“黄骞?”

我正低头搓着手,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抬头看向她。

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却是韩成的妻子姬氏,连忙回过神鞠躬拱手行礼道:“嫂夫人好……我出使北方回东冶……路过冀州顺便来看看您和韩璟……又要叨扰了……”

“稀客稀客……你别这么客气……来……快进来说话。”姬氏笑着打开了大门。她说话时面上自然热情,倒是并无异样。

姬氏引着我穿过院子进了堂屋里,我边走边环顾四周,发现韩府的摆设格局同十年前我住在这里时并没有多大变化。

如我所料,韩成尚在军中,并不在家。

韩璟也不见踪影。

我心下急切,却又不好冒然开口问她下落。

只好压抑住心中焦急,同姬氏在客桌边上坐了。

这时,刚刚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乖巧地走过来,端了一盘瓜果,放在我和姬氏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就站在姬氏身边好奇打量着我不说话。

姬氏看小女孩直勾勾盯着我,回身对我笑道:“这是小女燕儿,今年四岁了。孩子还小,没去过外地,见了生人紧张,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我贸然上门,是我冒昧了才是。”我连连摆手道,心中却是诧异:“这孩子竟然用了我当年同韩璟为未来女儿起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巧合。”想到这里,我转身从行李里取出在长安置办的礼物,放在桌上。

从其中选了一支精美的玉制发簪,递给韩燕儿,冲她笑道:“喏,这发簪是叔叔在长安买的小礼物,送给燕儿。”姬氏见状,连忙推辞:“黄骞,你看你,何必这么客气带这么多东西来……这发簪可不能给燕儿……小孩子家怎么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也连忙拱手诚恳说道:“嫂夫人您千万别同我客气。前几年在长安,若非韩大哥救命,黄骞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再说,我这千里迢迢来一趟,礼物也不可能再背回去不是。”姬氏听了只能无奈摇了摇头,温婉笑着冲燕儿说道:“燕儿,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好……”燕儿欣喜地接过发簪,美滋滋地拿了发簪就插在了头上浓密乌黑的头发上。

她显然遗传了姬氏的美貌,凤目波光流转。

虽然年纪尚小,那发簪衬托之下,眉眼举止间竟然透出那么几丝成年女子才有的动人风情。

想来长大后一定也是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喜欢吗?”我见小姑娘喜笑颜开,笑着问她。

燕儿看着我连连点头道:“嗯,喜欢!叔叔……你是住在长安么?燕儿没去过长安,不过燕儿的爹爹和姑姑都去过。姑姑还说长安有大皇宫,可漂亮了。”

听孩子提到韩璟,我心中一颤,面上极力装着平常笑道:“对,叔叔是从长安来……不过叔叔的家其实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在大海边。要坐大海船顺着燕儿家门口的河一直航行到大海里,再向南坐几个月船才能到呢。燕儿的爹爹和姑姑在长安时,叔叔也在那儿,燕儿的爹爹和姑姑都是叔叔的好朋友呢。”

韩燕儿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憧憬的神情,红润的小嘴嘟噜了起来,闷闷不乐道:“人家没去过长安,也没坐过大海船,爹爹总是忙,好几次说要带燕儿去看大海的,总是说话不算数……”

身边的姬氏这时笑着插话了:“行啦,你这个小顽皮急什么。以后等你长大了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到时候你会有机会坐大船去看大海的。”

韩燕儿冲她母亲做了个鬼脸:“哼,我才不信呢。姑姑都是大人了,她告诉我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坐大海船去看一看大海。可还不是总躲在河边那棵柳树下面哭鼻子。我都看见过好几次了!”孩子的话语稚嫩天真,说来无意,可在我听来却是刺耳无比。

我不由想起当年在这屋里和韩璟无数次欢好之后,的确是言之凿凿地承诺过未来娶了她会带她坐海船去东冶看海的,心下不由拧得生疼,脸也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烫起来。

心乱如麻之下,我强行压抑了一下心中波澜,故作自然地对姬氏问道:“对了嫂夫人,韩璟近来怎么样,她嫁人了么?生的儿子还是闺女?”

没曾想,姬氏听我问到韩璟,却是无奈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快别提了……什么儿子闺女……璟儿到今天还是单身一人呢。我这小姑子……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可同她哥哥一样,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前些年多少媒人提亲,从地方官的公子到县里的年轻县吏,就没有一个能让璟儿看上眼的。到了后来,我见她年岁渐长,怕她拖成老姑娘,逼得急了些。她竟然寻死觅活,好几天没搭理我。到了如今,她这古怪的脾气已经传开了,方圆百里的男子都只当她疯癫,早就没人上门提亲了……嗨……”

韩燕儿在一边听到这里,气鼓鼓地插嘴了:“姑姑才没有疯呢,姑姑那么漂亮……燕儿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姑姑说燕子有翅膀,每年都会飞到南方过冬,可以看到南方的大海呢。”

姬氏慈爱地摸了摸燕儿的脑袋,对她示意她说得对,然后侧过脸对我叹道:“其实我知道的……璟儿哪里是疯癫啊……她这是痴情……十年前她曾经和一个男的好过,不过那个负心汉后面跑了不知所踪,只留下璟儿枯等……我这小姑子呀……合该是这么个情种……也因为这份情……她这辈子算是被被这负心汉害苦了……她要是嫁了人,家里陪嫁些田产,早就过起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了……何苦像现在这样……非要每天给人辛苦织布挣自己的口粮……还要忍受他人闲言碎语……”

我听了姬氏和燕儿的话语,正在神情恍惚之中,忽然听见屋外院子的门被人敲响。

“喏,这个时辰该是璟儿给人织布回来了。”

姬氏也听到院子里动静,对我说了一句就起身走去院子里开门。燕儿也一蹦一跳跟在她身后出了堂屋。

我一个人呆呆在桌边坐着,盯着那虚掩上的堂屋木门,一颗心止不住地怦怦直跳。脸上一时间堆满了期待和紧张,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