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福宁宫
殿宇之外,风雨不停,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檐瓦,雨幕千丝万线,而殿中气氛静谧。
迎着那中年帝王的目光,贾珩朗声说道:“父皇,儿臣这次只抽调骑军,此外就是察哈尔蒙古的精骑,随军出征,这样大概调用六七万精骑,京营仍可留足兵马十万余众拱卫京师,至于红夷大炮,如今尚在南方海师战船之上装备,往来携带也不便,而且此次也用不上。”
既然是以精骑分路捣寇虏之巢穴,笨重的红夷大炮携带起来就不便,当然骑军会带上燧发枪,作为突击。
崇平帝心头振奋之余,心底又有一股忐忑生出,说道:“子钰,此举可是深思熟虑而过?”
既是察哈尔蒙古精骑,又是留足兵马拱卫京师,看来子钰是充分考虑过的,并非一时意气之争。
贾珩道:“父皇,儿臣一路过来,都有慎重思量过此事,如果等到明年,我大汉休养生息之后,再行平定青海,女真大败之后,渐渐恢复元气,局面可能更为棘手,只是这一切,还要看父皇的心思。”
崇平帝闻言,点了点头,道:“事关重大,朕可能要思量思量才是。”
他自然是倾向于向西北用兵,但现在刚刚遭逢一场大败,满朝文武为此忧虑不已,再次兴兵攻打西北,是否会影响朝局动荡?
崇平帝定了定心神,沉吟说道:“子钰,江南新政推行的如何?”
贾珩道:“新政清丈田亩已在勋戚之列开始,两江总督衙门最近也正在抽调干吏,正在江苏全省推行新政,但经西北兵败一事,想来还会再有波折。”
崇平帝面色阴沉几分,说道:“如今朝廷正是诸事艰难之时,一些心存侥幸的宵小又开始阻挠新政。”
如果西北举兵大胜,江南新政早就顺利推行了,但南安一朝大败,新政无疑也被蒙上了更多的阴影。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父皇所言甚是,还是以兵事之胜助力政事才是当紧。”
崇平帝凝眸看向那少年,目光温和几分,问道:“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容妃,让御膳房准备一些膳食,朕与子钰边吃边谈。”
“是,陛下。”原本正在听着翁婿两人叙话的端容贵妃,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领着几个女官出了宫殿。
崇平帝温声说道:“子钰,西北那边儿,你再和朕说说,南安这次是怎么举兵大败的?”
贾珩沉吟道:“南安既然领兵前往海晏,就已经中了西北虏寇的诱兵之计,彼等先后丢弃海晏、湟源两县,目的就是促使南安与柳芳等人率兵深入青海,以便后续截断粮道,前后夹攻。”
崇平帝闻言,沉声说道:“还真是处心积虑了,如果朕当初听你之言,想来也不会有这场大败。”
这位天子说到最后半句,其实语气还是稍稍弱了一些。
因为,这相当于承认自己先前犯了错误。
贾珩道:“彼时,南安等人跃跃欲试,急于立功,而朝中文臣也多是支持彼等领兵西进,父皇心忧江南新政,又为彼等蒙蔽,这才信用南安等人,其实,纵然儿臣去江南主持新政也无妨,但凡征西主帅不是南安,也不会有此大败。”
归根结底就一句话,那就是南安郡王等人刚愎自用,天子虽然有错,但也情有可原。
而最后一句,除了南安,谁都行,更是一脚将南安踢进垃圾堆之列。
崇平帝闻言,心头剧震不已,两道瘦松眉之下的目光怔怔看向那少年,对上那真挚的眼神,心头不由生出一股莫名愧疚之意。
子钰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十万大军,一朝全军覆没,他为天子,九州万方之主,岂能那般心安理得?
如今神京城中,家家缟素,户户嚎哭,他还能文过饰非,无动于衷吗?
他……
贾珩见崇平帝面色变幻,劝慰道:“父皇,纵是古之圣皇也非四方皆捷,如能四夷宾服,开万世太平,此败又何足道哉?”
说着,目光关切地看向崇平帝,轻声说道:“父皇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崇平帝闻言,面色重又平静下来,心头慰贴几许,轻轻叹了一口气。
贾珩转而又提及一事,说道:“儿臣回京之时,在开封府遇到皇后娘娘,娘娘闻听父皇之事,心中忧切不已,已经折道返京。”
崇平帝面色微异,温声说道:“朕不是让……”
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
梓潼也是担心他的身体,他不是胡乱折腾身子骨儿了,西北之事,全权交给子钰就是。
这时,端容贵妃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进入殿中,抬眸看向翁婿两人,轻声说道:“陛下,子钰,吃饭吧。”
崇平帝刚要起身,贾珩与一旁的戴权连忙上前,两人搀扶着崇平帝来到餐桌之后。
崇平帝抬眸看向端容贵妃,道:“容妃也坐下一同吃些饭菜吧。”
端容贵妃玉颜明丽,轻轻柔柔说道:“陛下,臣妾不饿,臣妾服侍陛下就好。”
她能明显感到,子钰回来以后,陛下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她这个女婿,没有找错。
贾珩此刻落座下来,拿起筷子,开始用着饭菜。
崇平帝抬眸看向那风尘仆仆的少年,说道:“子钰这一路紧赶慢赶,风餐露宿,真是不少辛苦。”
贾珩放下筷子,温声说道:“为社稷奔波,儿臣不觉辛苦。”
现在的天子可以说处在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态中,看似对他的愧疚,但其实还潜藏着一丝危机。
那就是……他贾珩比天子更圣明。
他任何一个张扬的言行举止,都可能种下祸事之因。
崇平帝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子钰,你先前叙说以精骑前往西北用兵,可有详细的用兵策略?”
贾珩看了一眼左右的宫女和内监,低声道:“父皇,此为军国之秘,待私下奏对如何?”
崇平帝见此,讶异了下,旋即心头明悟,道:“子钰说的对,是朕心急了。”
端容贵妃弯弯柳眉之下,玉容含笑地说道:“陛下,子钰应该是成竹在胸了。”
崇平帝凝睇看向那面容清隽的少年,对上那湛然有神的眸子,心头也生出一股期冀。
眼前少年自领兵以来,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
贾珩陪着崇平帝用过午饭,崇平帝仍是不放贾珩离去,翁婿两人坐在靠着轩窗的廊檐下,看着殿外扑簌而落的雨水。
崇平帝问道:“子钰,你这次去江南推行新政,可有所见所思?”
贾珩默然片刻,说道:“国朝立国百年,勋戚官绅在州县地方树大根深,兼并土地,富者阡陌连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江南风气奢靡,物欲横流,官吏沉沦享乐,不知北国生民之多艰,蒙边患之苦痛,亟需革除积弊,一扫沉疴。”
崇平帝闻言,面色幽远,感慨说道:“子钰直指要害。”
贾珩道:“父皇为中兴有为之君,锐意进取,不出二十载,天下太平盛世可见。”
崇平帝摇了摇头,苦笑道:“朕这个身子骨,只怕撑不住那个时候了,这几年忧劳国事,只是强撑罢了。”
贾珩连忙说道:“父皇春秋鼎盛,只要善加保养,就能很快调养过来,还望不必为国事过虑伤身,如今大汉,唯父皇有魄力,有威望举新政,除旧弊,纵然是为了大汉社稷,黎民苍生,陛下还当保重龙体才是。”
其实,天子这是潜意识的试探,他如果顺着说,那就真是……活腻了。
而那一句唯崇平帝能举新政,除旧弊,更是将天子的重要性无限凸显。
崇平帝默然片刻,却没有接话,目光望着庭院中的如帘雨幕,道:“子钰,西北这一仗,朕就托付给你了。”
贾珩道:“父皇放心,只是儿臣以为,和硕特蒙古可能会派使臣求和?”
“为何?”崇平帝闻言,眉头微皱,道:“和硕特蒙古不是在西北想要犯我西宁?”
贾珩道:“和硕特蒙古可汗固始汗征讨西藏,青海和硕特蒙古的主事之人是多尔济,如果儿臣没有猜错,这次西北战事原是女真郡王岳讬煽动,如今虽然连续取得两场大胜,但西宁府城仍是安然无恙,固始汗不可能两面作战,求和只是时间问题。”
崇平帝眉头紧皱,说道:“和硕特蒙古会求和,那我朝如何应对。”
贾珩道:“等到那时,朝中文武势必有所心动,谏言父皇不再兵发西北,以休养生息为要。”
相当于他的立场始终与大汉文武群臣相悖。
其实,就在不久前,和硕特蒙古已经派出了使臣前往西宁府,向金铉转达了多尔济的意图,那就是可以和谈,并且提出了可以将南安郡王以及柳芳送回神京,换回硕讬的建议。
崇平帝目光微动,不由陷入沉默之中。
西北蒙古会和谈?
贾珩抬眸之间,凝了凝眸,轻声问道:“不知父皇那时可还信儿臣?”
廊檐之下,风雨纷飞,那蟒服少年两道浓眉之下,平静目光灼灼而视,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锐利神芒。
但只是一闪而逝,就迅速敛去锋芒,转而谦和温煦,并不让一位帝王觉得不舒服。
不远处,一袭蓝色衣裙,身形窈窕静姝的端容贵妃,正在侍奉茶水,似有所觉,螓首偏转而望,目光秋波盈盈地看向那少年。
那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凝然气度,令人心折。
或者,翁婿两人隔桌而坐,而那少年剑眉之下,目光明亮,平静而温煦。
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稍稍超越了臣子的卑微位阶,但此情此景,再加上帝婿的身份,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然而然。
“朕不会议和!”崇平帝对上那双神采绽放的明眸,掷地有声。
他绝不妥协,有子钰在,西北一定能打赢,也必须打赢。
唯有打赢,新政才能顺顺利利的推行,才不会有西北与辽东两相联合,明年再来相犯的局面。
贾珩起得身来,朝着那中年帝王拱手相拜,声音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定:“父皇放心,儿臣不会让父皇失望。”
崇平帝心头剧震,凝眸看向那在斜风细雨下躬身而拜的少年,恍若一棵百折不挠的松树,不知为何,心头忽而生出一股怅然若失来。
子钰要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
这九州万方……
此念一起,天子心头猛然一跳,还未等来得及细思,耳畔忽而传来端容贵妃轻笑低语的声音,自带的清冷玉音与已为人妇的娇媚糅合在一起,有着难以言说的相得益彰,道:“陛下,用茶吧。”
然后,秋波明眸看向那少年,声音轻柔如和风细雨,说道:“子钰也用茶。”
崇平帝道:“子钰先坐下吧。”
贾珩重又落座下来,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
一直与崇平帝待到夜幕降临,天穹之上一轮皎洁明月高悬中天,贾珩这才离了宫苑,向着宫外行去。
“怎么说?”陈潇骑在骏马之上,凝眸看向那少年,轻声说道。
贾珩低声说道:“先回去吧,等这两天看看朝廷的风向。”
可以预料,关于是战是和,还要吵上一场。
不过这一次是天子站在他一旁,这次干纲独断,而后如果获得大胜,崇平帝多少能释然了一些。
不是干纲独断不对,而是断错了对象。
宁国府
后宅之中,灯火明亮煌煌,三个金钗布裙的丽人围坐在一方小几旁,正在小声叙话。
秦可卿一身淡黄衣裙,螓首之上以一根木簪定住,秀发披散于肩后,那张如牡丹花瓣的华艳脸蛋儿随着身子渐重,更见丰润妍美之态,此刻半躺在软榻上,正在与尤氏、尤二姐、尤三姐三人叙话。
“京里现在都在说,大爷回京了。”尤三姐柔声说道。
尤氏道:“西府的二老爷说,宫中下了圣旨急召着他回来。”
秦可卿轻轻扶着额头,似乎有些困倦,说道:“才到江南没有多久,又偏偏碰上西北的事儿。”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秦可卿变得愈发犯困。
就在这时,外间的嬷嬷进入厅堂之中,欢喜说道:“奶奶,珩大爷回来了。”
秦可卿闻言,心神一震,睁开美眸,秀美玉面上见着喜色流溢,说道:“快去看看。”
尤三姐欣喜道:“秦姐姐,我去看看。”
说着,就向屋外小跑而去,倒是让尤氏笑道:“三妹妹,给小孩儿盼着大人回来一样。”
尤二姐也笑了笑,声音轻轻柔柔说道:“在大爷眼里,妹妹可不就是小孩儿一样。”
尤氏看了一眼尤二姐,眸光闪了闪,心头微动。
自家这个二妹多半也动了心思,毕竟年龄比着三姐还要大上一岁,偏偏终身还没有定下。
不大一会儿,就见轩敞的庭院中,雨雾中迷蒙灯火照耀之下,一身形挺拔,器宇轩昂的少年撑伞而来,回廊两侧的灯笼次第远去,映照着那剑眉朗目,时明时暗的面容。
“大爷。”尤三姐近乎呢喃地唤了一声,飞快扑了过去,那张艳丽玉容上现出喜极而泣的涟涟泪珠,道:“大爷,你回来了。”
贾珩虽然去了一趟江南,看似没有多少时间,但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当初说好的纳自己过门,却一拖再拖。
贾珩伸手搂住尤三姐那香气扑鼻的娇躯,垂眸看向已是抖动不停的香肩,宽慰道:“三姐儿,好了,我回来了。”
其实,当初出发的急,纳尤三姐儿过门儿的事儿就没有成行。
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虽然有些泼辣,但那股至死不渝的烈性却少有人能及。
贾珩宽慰了一会儿,看向泪眼朦胧的丽人,轻轻揩拭着泪珠,道:“好了,别哭了,进屋吧,这里雨不小。。”
尤三姐“嗯”了一声,拿过手帕擦干眼泪,挽过贾珩的手,声音中带着一股呜咽,说道:“姐姐在屋里呢,大爷过去吧。”
贾珩点了点头,随着尤三姐进入厅堂中,只觉室内明煌如昼,珠辉玉丽,浮翠流丹。
此刻,秦可卿在尤氏与尤二姐的搀扶下,隆着大肚子,莹润目光凝视向那少年,颤声说道:“夫君,你回来了?”
她一个人怀孕在家,又是一个多月,夫君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贾珩轻声说着,笑了笑,近前握住丽人的手,说道:“可卿,最近怎么样?”
秦可卿柔声道:“一切都好,夫君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贾珩握住丽人的手,坐在软榻上,轻声说道:“刚刚去面见了圣上,说了下西北的事儿。”
秦可卿道:“夫君,西北那边儿,京里这几天传遍了,夫君是还要去西北打仗吗?”
每次回来都是这样的,千里赴戎机。
贾珩看着自家妻子丰润可人的脸蛋儿,忍不住捏了捏那粉嘟嘟的脸蛋儿,说道:“是啊,这次在家也待不了几天。”
可卿怀孕以来,他总是东奔西走,亏欠她良多。
“夫君去罢,我和孩子在家好好的。”秦可卿伸手抚着隆起的腹部,丰艳的脸蛋儿上现丝丝母性的温婉气韵。
尤三姐在一旁娇俏说道:“前段时间,那南安家的老虔婆还到西府寻老太太炫耀,现在就出了这种事儿,大爷还要去西北给他收拾烂摊子。”
贾珩问道:“南安太妃这些时日到府中了?”
秦可卿轻声道:“去了老太太那边儿,不过这两天倒是不见了。”
贾珩道:“不用跟那等长舌妇一般见识。”
也不知道原着中的经典剧情会不会再现,南安太妃来荣国府给探春说亲?
应该不会,毕竟人不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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