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几滩暗红色的土壤,还有一些断枝落叶,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争斗,不过这场争斗结束得很快,几条长长的拖痕表明那群人的结局。

“可惜了他们的纳物袋,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谢小玉一边捡着掉落在地上的兵刃,一边叹息。

“反正你知道巢穴在哪里,过一段时间再去一趟就行。”苏明成在一旁说道。

谢小玉根本不接口,他只是说说罢了。

纳物袋最容易被做下暗记,他手上的这只纳物袋是黑刺社杀手的东西,作为缴获品,他可以理直气壮拿来用,但是那几个人的纳物袋就不一样了。

他甚至连地上的兵刃都不敢捡,唯一让他犹豫的是那把扇子。

“这件法器很不错。”苏明成异常惋惜地说道。

只听到卡嚓一声脆响,谢小玉将扇子拗断。这东西是个麻烦,还是毁掉比较保险。

“走,我们去看看这些家伙倒底在搞什么名堂。”谢小玉注意到地上有一道车辙。

一只纳物袋可以装很多东西,就算一只纳物袋不够,多带几只就是,为什么还要弄辆车?

他沿着车辙走去,走了一里多路,终于看到一架独轮车停在那里,上面放着两只很大的袋子。

“看来你的麻烦不小。”苏明成是这里的土着,一看到袋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谢小玉走了过去,解开袋口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属锭子,赤火铜、紫宸铜、珠光铜、血纹铜,全都是矿上的出产。

“这是怎么一回事?矿区周围不是有禁制吗?”谢小玉问道。

“你自己不也猜到了?这帮人背后的势力不得了,恐怕连飞天船都有。至于矿区那道禁制……关掉不就行了。”苏明成面无表情地回道。

“天宝州的矿是官府和各大门派共有,当初制订规矩的时候,就考虑可能有人徇私舞弊,或是大家互相牵制,那帮人背后的势力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摆平所有门派吧?”谢小玉越想越不可能。

“大矿、新矿确实是这样,大家都盯着呢,但是那些小矿、老矿就不一样了。这片老矿区已经没什么矿,价值不大,正好拿来作为某种交换。”苏明成对其中的门道了如指掌。

原本以为发现贼赃,赃主绝对不敢深究,没想到是某种私下交易。谢小玉有些泄气。

“全都带走不可能,拿几块走吧。”苏明成不愧是混帮会的,最明白怎么顺手牵羊。

他一掌将独轮车打碎,然后一把撕开那只大口袋。

这不是普通的口袋,而是军队里用的大号纳物袋,可以装得下一库房的东西,所以一被撕破,里面的金属锭立刻哗啦啦涌出来,转眼间堆起一座小山。

这时谢小玉也明白了。他抱着另外一只口袋四处抛撒,制造出口袋被野兽拖着乱甩的模样,这样一来,少几个金属锭也就没人会怀疑了。

眼看袋子就要倒空,他将袋口一收,剩下这些足够他花销。

这袋子也是一件宝贝,军用的东西用不着担心打有印记,对方拿了军队的东西来用,干的又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白痴才会往上打印记,那等于制造把柄让别人抓。

那边的苏明成同样也往自己的纳物袋里塞金属锭。谁会嫌外快太多?

一处狭长的山谷中,停着一艘又细又长形如黄瓜的飞天船。

从细长的外形就可以看得出来,这艘船比天宝州到处飞来飞去的那些船快得多,船的前后两端各有一座形如风车的巨大扇轮。

飞天船上垂下十六根手臂粗的麻绳,这些麻绳紧紧拴在山谷四周突出的岩石上。

飞天船里,一个十六、七岁身穿碎银错花白袍、头戴束发金冠、腰系镶玉宝带的公子哥儿正怒气冲天来回走动着。

这艘飞天船的船舱不小,但是因为又细又长,所以感觉有些压迫感。这个公子哥儿发着脾气,旁边的人全都有乌云盖头、闷雷隆隆的感觉。

“现在什么时辰了?”公子哥儿朝着远远站着的一名侍女吼道。

“已经过了午时。”侍女不敢不答。

“那帮家伙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来?”公子哥儿探头往窗外张望一眼。

窗外仍旧静悄悄的,除了山就是树,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

“上次齐先生说他们半路上遭遇影狼,这一次会不会又碰上什么妖兽?”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奴在旁边提醒道。

“就算碰到妖兽,他们也应该发个信号啊。上一次他们不就发了信号?”公子哥儿指着窗外问道。

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根本看不到报警的紫烟。

他不可能知道他的手下这一次遇到的是土蜘蛛。

十几只土蜘蛛直接从他们脚底下冒出来,紧接着就喷了一片蛛网过去,把人缠得动都不能动。

除了少数几个人挣扎两下,那位齐先生施展法器抵挡片刻,其他人全都瞬间被制服,根本来不及发什么信号。

“不对,感觉完全不对。要不有人在背后搞鬼,要不就是齐连云起了什么心思,带着东西跑了。”公子哥儿早就开始疑神疑鬼,刚才只是没有发作,现在他再也等不下去,直接说了出来。

这话一出口,周围那些人全都神情大变。

船上的人分两类,一类常年待在天宝州,熟知这里的凶险,也知道齐先生的为人,他们都可以肯定齐先生做不出这等大胆违逆的事情,现在人没到,十有八九凶多吉少,所以公子哥儿的话让他们感到寒心。

另外一类人是跟着公子哥儿过来的,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明白这时候不该说那样的话。

“先让人沿路搜一下吧?”老奴只能这样说。他不敢替姓齐的说话,又不想少爷继续乱说话,将大家得罪得更加彻底。

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同样过分。如果姓齐的真遇上厉害妖兽,连信号都来不及发,那么派出去搜寻的人也可能撞上那头妖兽。

老奴不得不这样下令,那些常驻天宝州的人不得不听命。他们最清楚其中的凶险,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往前搜索着,那速度不比蜗牛快多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傍晚时分,终于有人回来报告。

“这么倒楣?真的遇上妖兽了?”公子哥儿仍旧满脸狐疑。

他仍有怀疑,是因为没人见到尸体,只看到几滩血迹,而且带回来的锭子明显地少了。

“齐连云会不会装死,拿了一部分锭子跑了?”那个公子哥儿旁若无人地问身边的老奴,根本没在意回来报告的那个人脸色有多难看。

“老齐的进账比一个知府高。再说,像他这样的人在乎钱吗?王府给他的东西外面买得到吗?”老奴不经意地点出几处不可能的地方。

少爷是草包,老爷却不傻,办这种要紧事,肯定要挑个沉稳的人。平时喂得饱饱的,姓齐的顶多顺手捞点,绝对不可能玩得这么大。

“不如这样,公子您跑一趟总督衙门和矿业公所,干脆将那个矿头撤了,换上我们的人。这样一来您想怎么查都可以,以后也用不着这样偷偷摸摸运东西。”

老奴干脆出了个主意,让公子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

他也知道这是个馊主意。

拿快挖光的矿做交易是大家私下的把戏,表面上全要避着嫌疑,直接拿掉矿头换上自己人,肯定会遭人议论,免不了有人会说刘家吃相难看,而且没什么理由就撤换矿头还是一件犯忌讳的事。

要不是那个矿头年事已高,背后的靠山也已经不在,这座矿又快要废了,他绝对不敢提这个建议。

不过他更怕公子爷惹出其他事端。这位爷别的本事没有,惹祸绝对一流。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公子哥儿果然同意了。

“老矿头要走了,听说要来个新矿头。”

“怎么会这样?我在天宝州二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赶矿头离开的怪事。”

“话说回来,谁愿意来这么个破矿?这里还能开采几年?”

“老矿头为人很好,待我们都不薄,不知道新来的矿头怎么样?”

“能干出这种事还会是好人?我不管别人怎么打算,我肯定要走。”

矿区里再也听不到十字镐的敲打声,耳边尽是吵嚷声和喧闹声。

山崖上,李光宗他们同样也在议论这件事。他们不是聋子,当然也听到风声。

“怎么办?”李光宗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谢小玉。

“刚造了新房子。”李婶低声抱怨着。

“这点东西算什么?女人就是目光短浅。”李光宗一瞪眼骂道。

“我也刚开辟洞府。”苏明成更郁闷。

他好不容易在山脚下开了七个石穴,又打通一条灵气通道,更让手下到处寻找煞气汇聚之地和各种剧毒蛇虫出没的消息,还让人弄来一大堆玉石砌了七个池子,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比别人更清楚,他们不能不走,这场变故指不定就是冲着他们来。

“当初不是说在这里最多待半年?现在大家对矿上的一切都熟了,还有必要待下去吗?”谢小玉问李光宗。

他虽然没做出决定,不过意思大家都明白。

“确实没必要再待下去。”李光宗甚至已经不打算继续挖矿。在他看来,凭他现在的本事,干什么都比挖矿强。

“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走?回临海城?还是去别的地方?”二子有些迷惘。

他刚来,住的那间房子木板还没有干透就又要走了。

大家还是看着谢小玉,都等着他拿主意。

谢小玉根本没想过回临海城,城里人多眼杂,而且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弄得不好,天天有人来找麻烦。

虽然来天宝州的时间不长,他却已经看清楚天宝州乱象的背后有一套规则,所有的人都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里玩。

这套规则中有一条定得很严,没人能够违背,那就是谁都不能在矿区捣乱。

天宝州最大的价值就是遍地的矿藏,矿是根本,是所有人盯着的东西,是不能乱碰的逆鳞。

所以,想在这片土地上得到安宁,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在一个矿区里。

“如果我们想自己开矿应该怎么做?”谢小玉不打算去任何一个矿区。

想最大程度得到那套规则的庇护,就不能只当一个矿工,而要拥有自己矿区。

李光宗看了看苏明成。

“我没这个门路。堂口对矿工不感兴趣,我们要的是一声令下立刻就可以召集起来的人,矿工整天待在矿井里,对我们没什么用处。”苏明成摊了摊手。

“我去问问老矿头。”李光宗没别的办法了。

老矿头仍旧住在矿区内唯一的那幢楼里,不过他已经没有往日那分悠闲,整天躲在房里。

李光宗好不容易才敲开门,看到开门的老矿头,他吓了一跳。

老矿头眼泡浮肿,嘴角歪斜,瞳孔浑浊,眼白全是血丝,脸颊扭曲,满是说不出的凄苦和愤怒。

“何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您撤了?这不合规矩啊!”李光宗知道怎么安慰都没用,所以干脆直接问,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

“那是安阳郡刘家的人。早几年,这座矿就已经被上面的人指给他们,每年矿上的出产除了精铜之外,其他东西全都交给他们。几天前刘家派人过来运去年的存货,没想到来的人在半路上出了事,也不知道是被人谋财害命还是遭遇妖兽,反正刘家要查这件事。又说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所以他们就……就把我撵了。”老矿头说到后面,悲从心来,不由得流下两行老泪。

“这套东西全都在私下玩,怎么可以明着来?这不是坏规矩吗?”李光宗很为老矿头抱不平。

“谁教我没本事又没后台。”老矿头也知道自己的情况,有苦只能往心里吞。

“何叔,你在上面总有一些门路吧?如果我们帮你,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有没打算另外开辟一处新矿区?”李光宗终于把话挑明。

“你们?”老矿头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小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矿工,背后藏着一个高人,说不定真有办法。

“你们真愿意帮我?”老矿头来了精神。

“这样说吧,那位小哥你也看到了,他是个大有来历的,只不过心里藏着伤心事,不愿意和别人说。”李光宗先把谢小玉这面大旗扯了出来。

老矿头对谢小玉没什么印象,不过他也猜是这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修士,我儿子和那几个小子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对我们来说,没人妨碍、能安安静静修练最好,我们想自己弄个矿区,却又没兴趣管那些俗务,如果你肯帮忙就太好了。”

李光宗说这话完全是看老矿头可怜,而且老矿头以前对他不错,这也算是个报答。

他也不担心谢小玉会有什么想法,他已经看出谢小玉对这种事根本没兴趣,真正的修士在乎的只有修练。

老矿头一下子振作起来,刚才那番话比一株百年人参都管用。他也相信小李不会骗他,这是个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

“开个矿要很多钱。不说用来打点的钱,光个界牌钱就要一百万,这要给官府和矿业会所,更别说还要请人。别的人可以不请,铜铁铺肯定要有,没铁铺的话,矿镐损了没人修;没铜铺的话,轴承、绞盘什么的没人造。两个铺子要七、八个师傅,其中还得有两个大师傅,管账的账房先生肯定要一个。如果有伴生矿的话,还得请专门的溶炼师,那可要花高价。除了人,还要置办东西。我倒是有门路可以弄来别人用过的,能便宜一大半,但费用也不少,没个两、三百万根本想都别想。”老矿头越说越感到丧气。

“你当初怎么筹到这么一大笔钱?”李光宗感到奇怪。

“我是替别人干活。大多数矿头都和我一样,名义上是矿头,实际上只是监工。刘家和我以前的东家打了声招呼,东家点了头,我就被撵走了。”老矿头说到这里,又是一脸悲愤。

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一脚踢开,任凭谁都会不平。

一想到前前后后可能要两、三百万两银子,李光宗不敢决定。他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回去问问,你等我消息。”

老矿头虽然没得到准信,心情却好了很多,点头道:“我等着。”

李光宗跑了出去。

回到崖上和谢小玉一说,李光宗等着谢小玉的决定。

“何叔可靠吗?他不会拿钱跑路吧?”谢小玉对老矿头不熟,自然有些防备。

“不可能。老矿头挺仗义,而且他无儿无女,老婆也在几年前死了,他难道把钱带到棺材里?再说,我们花钱,却把矿头的位置让给他,这样的好事哪里找?”李光宗不傻。

他讲人情,不过最终起作用的还是好处。

“那就答应下来吧。”谢小玉并不在乎什么矿头的身份,他同样也不在乎两、三百万两银子。刚到天宝州时他身无分文,也没在乎过钱。

“这么多钱从哪里弄?”李光宗问道。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建议道:“要不要我回趟城找忠义堂问一下?”

“我知道忠义堂一直有人来找你,和你套交情,不过我对他们没什么好感。那群人太讲究表面功夫,谁知道面具揭开之后,底下是什么嘴脸?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信乐堂,因为我清楚知道这是一群真小人。”谢小玉以前也透露过类似的意思,但是没说得这么明白。

李光宗不劝了。

谢小玉出了自己的石室,走到旁边那座石室门口喊了一声,苏明成立刻就出来了。

“我要借钱,借四百万。”谢小玉没多啰嗦,开口就借钱。

苏明成早就猜到了,从他听这些人商量要自己开矿,他就已经做好借钱的准备。

本来他还想送个大人情,不用对方还,不过他马上想起堂主说过的话,连忙将这个念头打消。

“没问题,但是有件事要说在前面,信乐堂内部借钱只收一分利息,对外面就不一样,利息是两成,半年一结。”苏明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绝对是实情,而且已经算客气的了。信乐堂的财源之一就是放高利贷,三成利息一个月一结,驴打滚地往上算。

李光宗正巧跟出来,听到这话脸都绿了,不过转念间他又点了点头。

他不是认可这么高的利息,而是承认谢小玉说得没错,信乐堂就是一帮真小人,却也有小人的好处,至少坦荡。

若是当年他不在忠义堂,而是在信乐堂,这位舵主拿一本残损的功法换他手里的七宝紫芝,然后明说——我是拿铜钱换你金元宝,你不换也得换。

他虽然当时会非常气愤,但是时间长了,而且从那套功法里确实得了好处,肯定会慢慢想通。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二十年感恩不尽,骤然间得知真相,感觉就像吞了只死老鼠似的,怒火窝在心头在里面焖烧,还恶心得要命。

四百万两银子不可能随便带在身上,所以当天下午,他们又乘坐飞天船去了临海城,这一次是四个人,多了老矿头。

船上非常挤,知道来了新矿头,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了。

一到船上,谢小玉和苏明成仍旧老样子,各占了一个角落,一个不停将一枚剑符耍弄着玩,另一个全神贯注温养剑符。

苏明成已经炼了一枚本命剑符,只不过没和谢小玉一样把真气转为剑气。

谢小玉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这是另外一种练法,只说是自己设想出来的一种过渡方法,让他不至于浪费时间。

苏明成不疑有他,现在他已经被谢小玉和自家堂主的连环打击弄傻了。

他也想过充实自己,所以在临海城的时候买了《道德经》、《易经》、《般若经》之类佛道两门的典籍,可惜只看了一晚就看不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把这些经书扔给长叔当引火的东西了。

从那之后,谢小玉要他怎么练,他照做不误,比徒弟还听话。

李光宗一开始陪着老矿头,后来看到另外两位苦练的模样,他也坐不住了,干脆跑到货舱里,抱着装锭子的铁箱练力气。

老矿头亲眼看到这三个人苦修,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越发安心,不再担心这些人会过河拆桥。

松了口气的同时,他也羡慕不已,心思也动了起来。

两天之后,飞天船降落了。

这次时间很早,还不到中午。

从船上下来,谢小玉取了一只袋子递给李光宗,说道:“你和矿头一起去会所,请那些要紧人物吃个饭,上下打点一下,这件事主要拜托矿头。”

那一袋全都是钱。

他手上有几十个锭子,每个锭子都有百来斤。赤火铜名义上是铜,却价比黄金,这一袋赤火钱是他偷用矿上的模子自己炼的。

“你们什么时候过来?”李光宗没把握。万一遇到大事,没谢小玉无法决定。

“我去信乐堂借钱,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谢小玉说道。

李光宗不作声了。借钱是大事,四百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以前他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多钱。

在街头拦下两辆两轮车,李光宗手里抱着袋子坐了上去。

虽然成了修士,他仍旧有些土气,腰上挂着纳物袋,但是要紧东西全都不肯往里放,总觉得不保险。

谢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李光宗这脾气不可能改了,将来就算修练有成,也不像个修士。

“你对信乐堂感兴趣?”苏明成有些意外。

“我支开他们,只是想和你研究一下要把矿区设在哪里?”谢小玉在矿上和飞天船上的时候没办法说这些。

“我对挖矿一点都不熟。”苏明成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又是一团浆糊,这种事根本不该问他。

“你觉得我像是对挖矿感兴趣的人吗?”谢小玉问道。

“不像。”苏明成摇了摇头。

“我想趁这个机会找一个适合修练的地方,最好有一条上等灵脉,附近生长的药材多一些,再有一些妖兽可以让我拿来练剑。”这番话肯定不能当着老矿头的面说,否则又要生枝节。

苏明成没感到意外,挖矿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修士该花心思的事。借开矿区的名义给自己找个修练的好地方,反倒符合修士的做法。

“你怎么知道哪里有灵脉?总不可能走一遍天宝州吧?”苏明成知道谢小玉会望气之术,所以对找灵脉这件事他不担心。

但是再厉害的望气术也要实地探勘,不可能从地图上就找出灵脉。

“很简单,哪里煞气重,哪里就可能有灵脉。天地生万物,讲究阴阳平衡,剧毒之物旁边必有解毒之物,苦寒之地必出大热大燥的药材。”

谢小玉随便一个道理就让苏明成心服口服,只觉得自己书读得太少。

想知道煞气分布实在太简单了,在天宝州混的帮会全都有一套堪舆图,那是早年各大门派勘察这里时留下的,之后十年一增补、十年一修订,从来没间断过。

信乐堂的总部谢小玉肯定不会去,他在信乐堂总部附近找了一家茶馆坐下,只一会儿的工夫,苏明成就带着一大堆东西过来。

先把厚厚一叠银票拍在桌上,苏明成道:“数一下吧,数完之后写张借条。”

谢小玉喜欢这样,大家纯粹就是交易买卖,互相不欠人情。他也先小人后君子,拿起银票数了起来。

银票的票面有两种,一种是二十万,总共十五张;另外一种一万的有厚厚一叠,所有的银票全都打着大通的戳子。

数完之后收起来,谢小玉吩咐茶博士取来纸笔,迅速写下一张借条,上面写明付利息两成,半年结算。

谢小玉将纸条吹干,交到苏明成的手里。

苏明成小心折好,往口袋里一塞。

将来还钱是还给他,如果还不出的话,借条一把火烧掉就是一个大人情,所以这东西很重要。

收好借条,苏明成把手里几卷图册全都摊开来。

这些图册是用工笔手法在黄绢上精细描画而成,不大,但是很长。

天宝州按照百里方圆,划分成三千七百多个小块,每一块都有一幅图,图上绘有山川河流,还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标记。

这些标记有的表示土蛮部落,有的表示妖兽聚集,还有一些表示瘴气汇聚。

谢小玉看得很仔细,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些红字密集的地方。

从中午一直看到傍晚,他好像完全忘了之前和李光宗说的那些话,一点都没有赶过去会合的意思。

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街头出现李光宗和老矿头的身影,两个人一个站在路的这头,一个站在路的那头,过一家店铺就探头看看,脸上尽是忧急之色。

老矿头先看到谢小玉,顿时满脸喜色,然后朝着马路对面大喊一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谢小玉被惊动了,他放下手中的堪舆图录。

“好事,好事!我们在会所里遇到另外一个矿头,他有急事,不打算待在天宝州,想把矿让出去。他那座矿是五年前开的,还是一座新矿,原本他开价三百万,何叔谈了半天,总算砍到两百万,我们到处找你,就等着你过去,保人和旁证都已经等着呢。”李光宗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水,一口喝干。

谢小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主意早就拿好了,李光宗说的这些和他需要的东西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的不是矿,更不是大矿,而是一个修练的地方。

不过他也没打算劝。他可以肯定大叔和老矿头都会听,但是这两个人心里总会起芥蒂,与其多费口舌,还不如用骗来得方便。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哗啦一声往桌子上一撒。三枚铜钱咕噜噜转了几圈,平躺在桌子上。

看了看铜钱,谢小玉皱起眉头,冷冷地问道:“你们有没有打听过真假?”

看到这副架势,李光宗和老矿头已经没了之前的喜色。他们虽然不明白那三枚铜钱代表的含义,却也能猜到这是打卦占卜问凶吉。

“问过,我甚至查过那个矿几年来的产量,还和认识的人打听过,那绝对是个大矿。我原本也担心那人是不是欠了谁的债,将矿抵了出去?不过这些可以在文书上写清楚,官府勒定的文书比什么债条都有效。”老矿头自认已经防备到所有的可能,不会出太大的事。

“你有没有问过那座矿最近是不是死了大批的人?”谢小玉将铜板收了回去。

李光宗和老矿头脸色骤然一变。和自家的性命相比,什么大矿、新矿都不值钱。

“小哥,你看出什么了?”李光宗紧张起来。

他原本也有些怀疑,总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但是转念又想,自从来了天宝州,一下船就碰上谢小玉,然后好事连连;他本人都成了修士,可见这段日子他的运势极旺,所以没怎么在意。

“这是极凶极恶之卦,百死无回。”谢小玉也不多做解释,他转头朝着苏明成说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打听一下那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居然走得这么急,好像太巧合了些。会不会有人专门设了这么个局?”

听到“极凶极恶之卦,百死无回”,李光宗和老矿头已经脸色煞白,再听到后面那番话,他们更是什么念头都没了。

苏明成对算卦同样一无所知,他也看不懂,不过他比另外两个人多知道一些事,所以他懂得后面那半句话的意思。

看到李光宗和老矿头被吓住,谢小玉慢悠悠地说道:“别人的话没必要相信。地方我已经找好了,离临海城也不远,坐飞天船也就五天时间。”

他看了一下午的堪舆图,心里早就有了几个选择,本来还打算再挑一下,现在碰上这么件事,他不再犹豫了。

说着,他往其中一幅图上一指。

李光宗看不懂,苏明成根本不在乎,老矿头却看得仔仔细细;一看完,他原本煞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这……这不是落魂谷吗?我知道那里有矿,还是个富矿,不过我还小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没人敢去。那地方极险,满地的毒虫妖兽,瘴气又重,危险等级是三等。”老矿头觉得这种地方才称得上极凶极恶,百死无回。

老矿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被说服的,反正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情到底如何,一辈子都是有名无实的矿头,临到老可以当一个真正的矿头,心里原本应该高兴才对,但是选的地方是落魂谷,这让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直到下船,老矿头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他不是自己清醒的,而是被四周的吵闹声惊醒。

降落点附近非常吵闹,一大群人聚在那里,全都是矿上的工人,紧靠着降落点也围拢着一圈人,这些人手持皮鞭,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们全都不能离开,你们来矿上的时候签了契约,一个都不能走。那些已经走了的人也会被抓回来,你们等着瞧吧。”一个二十几岁满脸横肉、壮硕身材穿着丝绸长衫、手上却拾着一根鞭子的人大声嚷嚷着。

“那人就是新来的矿头。”老矿头对谢小玉他们轻声说道。

“真是个蠢货。刘家尽出这样的人物吗?”谢小玉对这副嘴脸异常熟悉,那些成了蜘蛛口中之食的家伙也是这副德行。

“人家是安阳大族。”老矿头一肚子火气,说话自然不会客气。

这一次老矿头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那圈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个都回过头来怒目而视。

“原来是老何啊,我以为你早就走了呢。”新矿头也是从中土过来,来了这里之后看谁都觉得鄙陋,自恃有主子撑腰,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我还有些公务没了结。”老矿头本来不想得罪安阳刘家,现在被人欺到头上,他不打算忍着。他是光棍一个,无儿无女,也没任何牵挂。

他推开那圈刘家的下人,走到矿工们面前,抱了抱拳说道:“各位在矿上都做了许多年,辛苦各位了。当初你们都签过契约,不过契约是和我签的,上面白纸黑字立契人一方是我,另一方是你们。现在我不在这个矿上,从今天起,以前的契约全都作废,各位想留下来继续做的话,悉听尊便;如果不想做,现在船已经来了,我祝各位前程远大。”

话音落下,四周尽是一阵欢呼声。

只有刘家下人一个个怒不可遏,那个新矿头更是鞭子甩得劈啪直响,指着老矿头怒喝道:“老狗,你打算干什么?和刘家作对吗?”

“我倒要问你你们刘家打算干什么?和官府、矿业会所、各门各派作对吗?天宝州不是没规矩的地方,你敢不敢跟我到会所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对质一番?”

老矿头把握十足。

毕竟,刘家干的勾当都是私下的把戏,根本上不了台面。

果然,这话一出,那个新矿头尽管脸胀得通红,脑门上冒火,却不敢接口。

好半天他才想起一个理由,大声喊道:“不行!我们的人在这里出了事,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丢了,犯人肯定在这些矿工里。我是为了查案才来,所以这些人一个都不能走。”

“死了人?丢了东西?笑话,天宝州每天都要死几十个人,丢东西更不用说,也没见谁找地方说理去。这里人命本来就贱,你拿这说事,我们完全可以到矿业会所里评评理。我很想知道,为了这个理由把我的职位撤了,倒底是遵循哪条规矩?”老矿头越说越气。

周围的人也纷纷应和。

“走吧,和这群人费什么口舌。”谢小玉不想浪费时间。来来回回乘坐飞天船已经花了四天,再花时间在别的事上就太不值得了。

“我去叫他们过来。”李光宗下了飞天船,推开周围那圈人。

“给我宰了他,看看有谁还敢反抗!”新矿头干脆撕破脸。反正天宝州很乱,人命很贱,杀掉个把人官府根本不会管。

这个人仗着有刘家做后台,甚至觉得将矿上剩下一千多人全都杀了,凭刘家的势力也可以把这件事压下去。

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手下,旁边一个下人猛地扔掉手里的皮鞭,抽出一把软剑。

敢来天宝州的全都不是善类。

软剑抖了个剑花,瞬间削出数十剑,那人的剑法精奇,在练武人中绝对算得上是一把好手,换成以前的李光宗未必接得下这一剑。

不过李光宗今非昔比,修士和武者完全是两回事。

李光宗的手一晃,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上多了一把刀轮。

他很喜欢这件兵器,但是用起来不太顺手。奇门兵刃必须配合特殊的招式,他只能抡圆了乱挥乱舞。

刀轮带着一阵狂风,呼啸着往软剑上撞过去。

那个下人连忙变招,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修士。修士能真气外发,刀轮上刀气吞吐,他根本没法逼近。

他变招,李光宗也跟着变招,不过算不上奥妙,只是化直为横,变抽为扫。

这一次李光宗平握刀轮,速度远比刚才快得多,刀刃上吐出的刀气更有五尺多长,眼看着就要将那个下人拦腰斩断。

“你敢——”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一条人影朝着这边飞掠而至。离此还有百丈,那人挥手打出一道白光。

谢小玉一看此人的出手之势,知道李光宗挡不住,于是捻出一枚剑符,猛地剑符同样化作一道白光,朝着那人面门射去,这叫围魏救赵。

那个人大叫一声,双手结印,前方一丈处凭空冒出一只半透明的巨手。

这只手长有一丈,手掌大如桌面,通体蓝盈盈的,上面满是大小圆圈的深蓝斑纹,似虚似幻。

“玄功变化!”谢小玉大惊。

那只大手灵动异常,就像一只真手,不但阻挡在前面,还朝着剑符捉去。

谢小玉当然不会让对方收走他的剑符。他捏起剑诀,剑符猛地一震,化作一道电光,在半空中来回折返着朝着那人杀去。

这是干掉黑刺社杀手之后,他从“如电”一式衍化出的新招,名为“电光火石”。

和“如电”一式相比,这招威力弱得多,速度也没那么快,不过消耗也少得多。

“电光火石”不只速度快,这一剑出手的角度也刁钻诡异,仿佛真正的闪电一般折来折去,完全没有规律。

那人又是一声大叫,紧接着咬牙喝道:“可恶。”

“还有更可恶的呢。”谢小玉一抖手,十几颗梧桐子大小的珠子飞了出去。

这些珠子黑沉沉的,表面疙瘩瘩,像是用铁铸成。

那人仍旧张开蓝色大手,如同水中捞鱼一般抄了过来,十几颗珠子全都被他抄在手里,但是下一瞬间,那些珠子同时炸裂开来,将那似虚似幻的巨手瞬间炸得粉碎。

“可恶!”那人离得不远,也被炸了个手忙脚乱,顾不得重新凝聚幻化的大手,只能放出一片光墙挡住爆炸的余波,自己则连连后退。

谢小玉同样也很头痛,对付会玄功变法的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这一次因为对方没有防备,让他的雷珠一击成功,下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两个人在这里对峙,另外一边已经分出胜负。

那个下人已经死了,身体被拦腰斩成两段,倒在飞天船旁边。

李光宗杀了一人,多年来压抑的凶性重新冒了出来。

从天宝州活着出去的人顶多秉性不坏,绝对没有真正的善人。

当年李光宗也进过密林,拿命搏机遇,那时候他还没结婚,身边没有拖累,没什么不敢干的,在密林里也杀过人,他能够得到七宝紫芝可不是全凭运气,直到结婚生子之后,他才渐渐变得安分守己。

一步跨出,将那个新矿头抓在手里,漆黑无光的刀轮往此人脖子上一架,李光宗冷冷地说道:“你刚才说要把我宰了?”

“好汉饶命……好汉爷……饶命啊……”新矿头感受脖颈边那一丝森冷的凉意,早就没了刚才那股气势。

他原本不把自己看作天宝州人,所以觉得这里的人都是贱命,此刻才想起来他现在也算天宝州人,他的命同样不值钱,给人杀了的话没人会在乎。

“早这样多好?”李光宗冷笑道,随手一记耳光扇去。

一声脆响,新矿头脸上顿时多了个手掌印,整张脸都歪了。李光宗没将他的脑袋拍碎已经算客气。

“你抢了何叔的位子,现在给何叔磕个头。”李光宗不打算饶过这个家伙,既然得罪对方,干脆得罪个彻底。

天宝州是混乱之地,官府的话不管用,更别说什么安阳郡的刘家。

不过,他并非完全为了出气。

他这样做,表明自己是为了何叔出气,不管从道义上还是矿业会所内部的规矩上都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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