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十年

公元1884年8月23日 福州衣锦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盘醉排骨上冒起的热气渐渐消散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又抬眼看向圆桌对面来回不安徘徊的父亲和母亲。

“鲲儿,不许动筷子,再等会儿,你哥哥一会儿就回来了。”父亲见我馋得口水都要从嘴角流下来了,严厉地申饬道。

“哦……那我去门口等他!”年幼的我不情不愿地嘟囔着,溜下了桌子跑出了家中那两扇敞开的木制大门。

屋外,是福州城盛夏的正午,烈日当空,不过幽静的衣锦坊被几棵大榕树的树荫遮蔽得严严实实,分外阴凉。

年幼的我靠着家门口左边的石鼓蹲下来,用手托着腮帮子望向衣锦坊通向南后街的那个巷口。

每次我的哥哥回家,总能看见他俊朗的身影从那个巷口一路走来。

此刻,门口的青石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安静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驳地洒在坊内那连片的白色的马鞍墙上。

我叫黄鲲,今年九岁。

我的父亲在福州闽海关任职,是个不大不小的海关税务官员。

我的母亲也是知书达理,贤惠温柔。

他们只生了哥哥和我兄弟两个。

我的哥哥比我整整大十二岁,是左宗棠左大人创建的福州马尾船政学堂的学生。

他从去年起就在福建水师的军舰振威号炮舰上实习。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一直很喜欢大海和军舰。

托哥哥的福,我也是小伙伴之中少数几个见到过真正军舰的孩子之一。

那是哥哥登上军舰实习后的一天,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去马尾的水师驻地看望哥哥。

那天哥哥穿着崭新的福建水师官弁服,显得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他把满眼惊奇四处张望的我高高抱起,顺着振威舰不大的木制甲板转了好几圈,最后走到了舰首的大炮前。

“哥哥,这个就是大炮吗?我听门口讲评话的林爷爷说大炮是打坏人的,砰砰砰,像这样特别响!”我挥舞着小手拍打着振威舰船头那门十六镑舰炮的炮身,兴致勃勃地问哥哥。

“对啊,哥哥这艘军舰,还有这里停着的其他叔叔军舰上的大炮都是用来打坏人的,有了这些军舰和大炮,坏人就不敢来欺负我们中国了!爹娘就可以天天听评话,你个小傻瓜就可以天天睡懒觉啦。哈哈哈……”哥哥笑着俯下身子回答我,还拿手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蛋。

我至今都还记得,哥哥回答我的时候有一阵海风吹过,他圆形暖帽上的红色花翎根根被风扬起,好像血一般鲜艳夺目,映衬着他青春的面孔,在东海灿烂的阳光下,明亮得让我目眩神迷……

哥哥是个温和孝顺的人。

每个月到了放假的日子,他不管多忙一定都会抽出时间赶回家中陪我和父母一起呆上一日。

作为他的弟弟,每次他回家我都能从他那儿拿到各种各样有趣的小玩意儿:

从他替换下来的钢笔圆规之类的新奇文具到步枪的空弹壳。

这些新颖的物件都成为了我在街坊小玩伴中炫耀的资本。

上个月哥哥休假回家时,曾经答应我这个月回来给我带一艘军舰模型的,这也成为了我过去一个月来最大的期盼。

我在门口等了又有半个多时辰,哥哥那身穿水师宝蓝色制服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衣锦坊巷口。

那天下午,在一片诡谲的不安气氛中,我和父母匆匆用完了那顿毫无滋味的午饭。

吃饭时,我的心里已不再记挂那心心念念了一个月之久的军舰模型,只是希望能快点见到哥哥。

哥哥最终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很奇怪的是家里竟然没人喊我起床。

我走出和哥哥共用的卧室,发现堂屋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走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连我的父母也都出了门,只是在桌上给我留了一碗温热的豆浆和几根油条。

下午,我被舅舅接到了他家中。

而我的父母直到过了几日才出现,把我接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父亲母亲一边一个紧紧地牵着我的小手,仿佛害怕我会忽然消失一般。

“你们这么多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啊!是去找哥哥了吗?”我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寒意,怯怯地看着父亲轻声问道。

穿着一身黑色长袍的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别过了头去。

牵着我左手的母亲却忽然哽咽着哭出了声。

后来我才了解到:就在我等待哥哥回家的那个下午,之前长时间停靠在闽江口马江江面的法国舰队突然袭击了福建水师。

由于法舰距离福建水师各船实在太近,许多福建水师的舰船,比如排水量最大的旗舰扬武号巡洋舰,还有振威舰边上停泊的飞云舰、济安舰,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在第一轮法舰炮击中中炮起火沉没。

哥哥所在的振威舰是战斗打响之后福建水师诸舰中最快做出反应的。

在法军第一轮炮击之后几分钟,振威舰即已在管带许寿山的指挥下砍断锚链积极应战。

哥哥和其他官兵操控我之前抚摸过的那门舰炮急速轰击距离他们最近的法舰德斯丹号。

无奈大势已去,败局已无法挽回。

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排水量只有数百吨的振威舰被三艘排水量数千吨的法国巡洋舰密集炮火围攻,舰体被射得千疮百孔并引发了锅炉房的剧烈爆炸,战沉于马江江底。

除了少数泅水逃生的幸存者,全舰大部分官兵殉国或者失踪。

马江一战,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水师官兵死伤惨重,哥哥也就此下落不明。

那几天,福州府城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家,其情其景今日忆来依然令我悲难自抑。

我的哥哥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是从那天起,我的父母总是闷闷不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们基本不再出门,只是呆在家中并且谢绝了大多数访客。

这期间,佟婉如佟姐姐是少数能进到我家的客人之一。

佟婉如是北方的旗人,年方十五。

她生得白净端庄,身材苗条。

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文雅周到,一副典型的官家小姐模样。

他的父亲佟御史前些年被朝廷派遣到福建参与船政事务。

由于佟婉如的母亲早逝,作为家中独女的她就千里迢迢陪着父亲一起来到闽省上任。

一开始父女俩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房子,所以在我们家客居了一段时间,直到在附近置办好了宅院才搬出去。

在这期间我们兄弟俩就同她经常玩在一起,已经混熟了。

虽然不是一家人,朝夕相处之下,我们三个人的感情也算得上是分外深厚。

哥哥失踪之前,放假回家吃过午饭,经常会带上我和她一起出门游玩。

佟婉如的父亲公务繁忙,总是在不在家,我和哥哥去佟府几乎都见不到他。

于是几个孩子也乐得自由,满福州城地瞎跑疯玩。

城西边的西湖、城南的乌山和闽江南岸的仓前山都是我们常常去的地方。

有一次在仓前山的凉亭里乘凉时,我看到佟婉如踮起脚极目远眺江对面的福州城的俏丽模样,不禁脱口而出:

“佟姐姐,我妈说要给我哥哥物色媳妇了,你以后做我们家的媳妇好不好呀!”

佟婉如的脸当时就红了,她又羞又急地一跺脚,轻轻用手拍了我一下:“小孩子家,懂什么呀,别胡说。”

哥哥看她又羞又急的样子,只是在一边笑嗬嗬地乐着不说话……

在马江海战过去后几个月,佟婉如最后一次来到我家。

这次她是来辞别的。

福建水师覆灭,船政学堂和马尾船厂也被法军炮火摧毁,左宗棠左大人多年的船政心血毁于一旦。

佟御史连同几位主事的船政官员都被降罪革职。

佟府将福州的宅院变卖了用于上下打点关系,可最后佟御史还是被判了几年流放。

无奈之下,佟婉如也只好返回北方,明日就要乘船北归。

那天她离开我家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残阳如血,我一直送她到了巷子口的那棵大榕树下。

过去无数个下午,我和哥哥都在这儿等着她一起出门游玩。

而今,却只剩我们两人孤独话别。

那天佟婉如穿了一身宽松轻薄的白色氅衣,下身是一条一样洁白无瑕的丝质长裙,在昏暗的光线里整个人看起来如一株盛开的白玉兰一般亭亭玉立。

最后告别时,她眼中含泪,轻轻拥抱了我一下,手中塞给了我一张纸条,在我耳边低语道:

“黄鲲,姐姐要回北方了。这是姐姐在直隶天津的地址,你留好了。等你长大了一定记得来天津找姐姐……在福州要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像你哥哥一样做个有本事的男子汉……”

“嗯……佟姐姐……我答应你!” 我看着佟婉如含泪的一双明亮眸子,像个小男子汉一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里,佟婉如三步一回头地走远。

我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最后被逐渐吞噬在沉沉落下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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